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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雷恩那 - 南蠻錦郎【單】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1:38 AM     標題: 雷恩那 - 南蠻錦郎【單】

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1-5-10 02:21 PM 編輯

【小說封面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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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內容簡介】

旁人眼中,他鳳錦是性子陰晴不定、行事詭譎的魔星,
可有個不怕死、毫不知情的上官淨傻傻地闖進他的地盤,
瞧他遭眾人「排擠」、「孤立」,活得可憐,竟引她關注,
驀地,他心臟突突跳,頭一遭起了勢在必得的急迫感,
為了留她伴在身邊,他極為自然地對她使起了性子,
堂堂男兒漢不該如此小家子氣的,幸好,他是奸險小人。
他把線放長長,專釣她,裝弱勢又扮憂鬱,總算娶到她,
他志得意滿,以為玩得高段,哪知在她心裡並非排首位,
甚至,他連第二、第三的地位也擠不上!她對得起他嗎?
看來他這南蠻魔星不大放異輝,她真拿他當繡花枕頭了!

【出版日期】2011/4/21
【出版社名稱】狗屋
【書系及編號】花蝶1441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1:44 AM

第一章

  她身子輕飄飄,男人穩穩握住她的手,拉著她飛馳。

  靈峰之上,終年雲霧縹緲,晴陽難得露臉。

  這一天,金子般的日色穿透濃雲,驅逐薄霧,男人在向陽的峭拔岩壁上找到一朵小黃花,僅此一朵,珍貴的一朵,他以絕妙身姿飛落,攀附在岩壁上。

  他足下滾落好幾個小石子,底下是萬丈深淵,不見底,驚得她雪臉蒼白,他卻揚眉衝著她笑,摘下那朵小花。

  「二師哥!」待頎長身影躍上,她衝進他懷裡,藕臂發顫地圈緊他的腰身。

  「沒事,瞧你緊張的。」他笑語,拍拍她的頭。「我把花摘來給你了。」

  女兒家愛花、惜花,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,但她其實想告訴他,她並沒有那麼喜歡花,更不願見他身涉險境,就為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
  她的話溜到嘴邊,卻說不出,因為男人把小黃花別在她發上。

  「真好看。」他徐聲道,面龐英俊無端。

  她臉紅心悸,忘記言語,雙手被男人握在大掌內。

  望著那張漸漸朝她俯近的俊臉,她腦中一陣暈……

  暈眩感猛地襲來!

  上官淨察覺不對勁時,為時已晚,她踏進這片蒼莽茂林太久了。

  初時只覺樹高葉闊,枝椏如大張的網子,密密掩住天際,越深入林中,天光越難透進,地上更是盤根錯節,厚厚的濕草與青苔下,突生出大大小小的樹瘤,風仿佛靜止不動,她的腳步聲顯得無比清晰。

  窸窸窣窣……沙逤沙逤……這、這是她的足音?!

  深入未知之境,她明明提氣而行,並守拙於丹田,一向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竟使得如此糟糕!

  何時,她雙腿已沉重如泥石?!

  ……是不意間嗅入太多瘴氣之因嗎?

  煩悶欲嘔,她試著提氣再行,甫跨過一片苔生地,忽而聽到人語。

  有人!那、那表示有救……

  她心中原是一喜,循聲抬睫,果然從林隙間瞥見幾抹男子身影,教她遲疑的是,那些人手中握刀,正團團圍住一名男子。她思緒仍有些渾沌,但身軀已憑本能行動,連忙矮身藏在樹後。

  被圍困的男子身穿白衫,那點素色放在這座幽暗茂林裡,顯出無比招眼。

  壓住另一波暈眩,她再探身去看,見那素影似委坐在地,被逼得無處逃一般。

  「好……好美……小哥哥,你長得真美,來,別怕啊……」

  「別怕……對,別怕呀……爬過來,來這兒,我喂你吃好吃的……」

  「好吃的老子這兒也有,更大更香,還熱呼呼、硬邦邦的,你來啊……來啊……爬過來,把嘴張開,你會喜歡的,別怕……」

  上官淨知道不對勁。

  林子不對勁。風勢不對勁。氣味不對勁。

  她的五感亦出現異狀,失去該有的敏銳。

  但儘管如此,目力與神智卻還能清楚分辨眼前那一幕,那些人……那些……根本不是人,他們發出淫穢笑音,然後全解開腰綁,將褲子褪到膝處,伸手扶住自個兒腿間的硬物……

  骯髒又污穢的一幕!

  沒辦法多想,她腦中沉甸甸,隱約知曉自己已撐不了多久……那、那總得做該做的吧?她能救人。或者今日真要命送在這座瘴氣四布的南蠻莽林裡,能做的最後一事是救人,那也……那也很好,師尊在天之靈,是不是也能對她多些寬宥,原諒她的不爭氣?

  從袖底摸出幾枚銅錢,她發勁,疾射而出!

  若換作尋常時候,她發暗器的勁道足可用銅錢打穿那群禽獸的身體,然而此時她內息有異,雖未失準頭,手勁確實弱了不少,銅錢發出細微的「咄咄」聲響,最後僅半嵌在那些人的頸側、胸口和背心處。

  「來……過來啊,別怕,老子賞給你好吃的……」

  「這兒也有,你會喜歡的,快來,乖,把嘴張開……」

  寒毛豎起,上官淨背脊陡凜。

  她以暗器手法發出的銅錢儘管沒能在那群禽獸身上留下透明窟窿,也夠他們受了;詭譎的是,那些人如著了魔,渾然未覺她的奇襲,仍維持不變的姿態,甚至連抬頭張望一下都省了,一逕地做那些下流舉動。

  「住手!」沉聲大喝,她拔劍一躍,驀然逼近。

  不好!

  甫察覺什麼,強大暈眩感已兜頭罩落,來勢洶洶,較之前更強十倍不止!

  她被扯進一團渾沌內,這感覺……仿佛不意間踏進某個結界,此地似在世間,又並非絕對存在,她毫無防備闖將進去,只有被吞噬的分。

  早聽師尊提過,南蠻一帶的深林奇詭異常,變幻莫測,這兩年多的江湖歷練,她以為自己夠膽大心細了,如今這一闖,才知其凶險;只是……太遲啊太遲……來不及了呀……突然間,只覺周身舒鬆,提不上半點力氣,也不想掙扎,她其實還挺喜歡的。唉,已經好久、好久、好久,她已經好久沒這麼放鬆……神魂飄飄然,血肉像也離開了骨乾。自從師尊仙逝,師門發生內變,她趕回玉靈峰後,小師妹已不知所蹤;而她的心……被毀得四分五裂,那無形的傷力道強悍,幾要把她從裡到外全然撕裂……師尊曾說過,她性情堅毅強韌,能堪重任,她卻覺自個兒快要撐不過去,不管是肉體,抑或心魂,已無法再撐……從西海玉靈峰一路往南,千山萬水,迢迢險途,如今的她疲憊萬分,身軀渴望休憩,神魂亦是,她真的許久不曾如此松懈……不自覺地,她翹起嘴角,恍恍惚惚望著那幾縷穿透闊葉枝椏、頑強落下的明亮天光。

  ……天光?

  啊,原來她倒臥在地了嗎?難怪會看到那層層枝椏,和穿透葉縫的光束……

  雙眸好累,若合上眼,是不是就此長眠不起?

  她能見到師尊嗎?

  她的魂魄飛啊飛,能否在離世之前,讓她再見見二師哥一面……不!她不見他的!縈懷不忘的已非舊時之情,從今爾後,她對他僅余恨。

  「哭什麼?」

  她聽到有誰問著,那嗓音偏柔,是男子的聲嗓,低低的,但很溫柔。

  是誰呢?她因那柔情的慰問,很努力地瞠開眸子。

  搶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抹純然的白,她看不清那人五官面貌,直覺是位俊美公子,驀然間,她記起那道遭受逼迫的白衫身影,心一動,衝口便道——

  「快走……」此非善地。「快走……」

  「我走了,你怎麼辦?」

  「我能救你,我能……快……快走……」

  林間昏幽,透落的光線全打在他背後,那抹影子定住不動,像在打量她。

  「有人說要救我,這還是頭一遭。」

  低柔男嗓似在嘆息,上官淨把持不住了,守在丹田的氣陡然一弛,她徐緩合睫,握劍的五指隨即松張。

  見她昏厥,白衫男子蹲踞在旁、略偏面龐,又瞅著她好半晌。

  光看不過癮,他竟還伸出長指戳了戳她的頰,似在確認眼前人兒是真實的,而非從幻境中造出的角色。

  女子的頰兒很軟,就是消瘦了些,眉清,眸秀,鼻形薄而挺,雙脣柔軟無血色,稱不上什麼大美人,倒也頗順眼,至少,還順他的眼。

  再戳戳她的臉蛋,指腹承接那眼尾滑落的淚,他黑幽幽的目底閃爍星火,即使半掩長睫,依舊掩不住眼中濃濃興味,那模樣著實嚇人,嚇得隱身在密林高處,暗暗觀看兼守護的黑衣男子渾身泛寒,還得忍住哆嗦。

  「燕影。」白衫男子輕淡召喚。

  身為暗衛的黑衣客倏地飛現,即便從小修習心法,事前也作了防備,此時被召進自家主子刻意強化的結界內,一股迫人暈眩仍讓他費了番勁才抵禦住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白衫男子頭不抬地問。

  儘管主子問得不清不楚,身為「第一暗衛」可不是當假的,燕影隨即道:「姑娘在一個時辰前從東北邊入林,只她一人。」略頓。「她在林子外替坐騎卸下轡繩和鞍子,將那匹馬野放了。」

  「將馬野放嗎?那是沒打算回頭了。」只不過,她是如何切破他設下的結界?眉峰微乎其微一蹙,直到覷見她手下那把劍,他若有所知地挑眉。

  一邊玩鬧地拉扯她的發,白衫男子嘆道:「闖進林子裡還能支持一個時辰,你內勁練得不錯啊,唔……能摸到我身邊,也算得上高手。」邊說,單手邊在女子穿著勁裝的身子上摸啊摸,探向素腰,摸過袖底,松解襟口。

  男女之防在眼前這顆大魔星眼裡,根本……頂不上一個屁吧!燕影抿緊脣,瞪大眼,放在身側的雙掌死命握住,怕一時克制不住正義感抬頭,要衝上去解救姑娘免於狼爪。

 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啊,真要蠻幹,屆時不只姑娘被荼毒,連他也得遭「摧殘」。所以,忍忍忍,唯忍而已,忍為上策!

  忍到最後,就見主子從微松的女子襟口中拉出一塊黑黝黝的鐵牌。牌子約半個掌心大,穿著韌繩掛在姑娘家細頸上,牌面似刻有圖紋。燕影不及看清,那方鐵牌已被主子確認過後、從女子細頸上取下。

  白衫男子一把抱起暈厥的人兒。

  「鳳主,讓屬下來吧……」燕影本要上前代勞,卻又止步。他脊柱竄上一陣涼意,直達腦門,因為主子的鳳眼彎成兩道小橋,無比的牲畜無害兼之和藹可親,抱那姑娘的模樣如同撿到可憐又可愛的小貓或犬崽。

  呃……算了。有人不知死活地闖進來當主子的「消遣」,是那人時運不濟,就、就各安天命吧,怪不得誰。燕影深吸口氣穩住心智,在主子的幻界中盡可能保持神清目明。

  此時男子抱著姑娘就要離去,燕影忙問:「鳳主,那些人如何處置?」他所說的「那些人」指的正是適才擎刀脫褲、污言穢語的那群禽獸。那些人圍作一圈,不知何時被點了穴般動也不動,而且一律右掌擎刀、左手扶住胯下男物,動作相當一致;但燕影明白得很,那些人絕非中了點穴這門實在功夫。唉,他家主子從來就不練「實在」的功夫……啊啊啊,這話可不能被誰聽去!

  「你不走,就留下吧!」白衫男子繼續笑得很無害。

  危也!

  燕影見事甚快,不等主子話音落盡,已拔身疾竄,搶到前頭。

  他回首往後瞥,恰見自家主子騰出一袖,揚起,袖中劍指當空而劃,那是咒殺,行雲流水畫出一張無形符咒,罩住僵挺在結界內的那些人。

  咒術一下,唰唰唰,那幾把大刀同時砍落,自宮者毫不遲疑,下刀既快又狠,好似那腫脹充血的男性之物多教人厭惡,非徹底砍除不可。

  嘶——好、好、好痛啊!連死都不留人全屍啊!饒是身為「第一暗衛」的硬手,也得驚出一背冷汗,憑本能夾緊雙腿。

  「哭什麼?」

  似乎有誰這麼問她。

  沒想哭的,只是倦得很,她好想躺下來,什麼都不想,倘若交睫能眠,深睡而無夢,不知有多好……但……咕嚕咕嚕……咕嚕咕嚕……肚子……好餓……上次進食是什麼時候?她記不得了。餓了,讓她很難「專心」再持續暈厥,尤其陣陣食物香氣選在此時無所忌憚地鑽進鼻間,擾得她不得不醒。

  醒來。

  還是醒了,莫名保住一條命,沒死。

  她望見由榻頂垂掛下來的防蚊紗帳,房中傳出細微動靜,她徐慢轉動螓首,薄薄蚊帳外,白衫男子背對她立在桌邊,似在布置飯菜。

  眉心先是微乎其微一蹙,而後,她記起了,這男子在她倒地時,曾來到身畔。

  她腦中還留有那抹雪白余影,與帳子外的那人漸漸重疊。

  那群惡人受傷後,沒再為難他吧?要不,他與她怕是出不了那片深林。

  年歲漸長,歷練漸豐,對於藏在人性底下的獸性,她多少有體會,這世間強欺弱、眾凌寡所在多有,不是姑娘家才會遇上那樣的羞辱,連長相俊美的男子也得留神自身安危。更何況,他身形雖頎長,罩在寬大白衫下的身軀像過分單薄了,只長骨頭不生肉似的,腰間系著一條銀帶,舒松輕垮,更顯纖細。

  暗嘆了口氣,她咬牙,慢吞吞撐坐起來。

  腦袋瓜仍舊沉甸甸,她閉眸扶額,暗自調息。

  「姑娘若感不適,別急著起身,再多躺一會兒。」

  男嗓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溫和,感覺防蚊帳子被撩開,男人來到榻邊。

  她嘴角先已揚起守禮的笑,抬起頭,邊道:「我已無礙,多謝公子,我——」忽地輕抽一口涼氣,怔住。

  好美……小哥哥,你長得真美……

  她記得那些混蛋說過什麼。

  他們誇他好看。

  但,此時站在面前的男子,他、他的面龐相當古怪,整張臉仿佛被潑過染料,白白紅紅,白的地方少,紅的部分多,且還分深紅、粉紅、淡紅……乍然一見,十分驚心,而那些不均勻的色澤還漫過他的耳、他的頸,不難猜出,他輕衫下的身膚定也不尋常。

  她這麼一愣,男子也跟著打住,在她尚不及瞧清他臉上神態,他已微側薄身,轉向一旁,避開她太過直率的眸光。

  上官淨,你可以再魯莽些!

  行走江湖,外貌較眼前這位白衫公子更奇詭異常的也不是沒遇過,何以震愕若此?雖屬無心,卻亦是傷人啊……

  察覺他欲退離,她不禁懊惱,心急地抓開紗帳,恰一手扯住他的寬袖,兩人皆又一怔。

  「我……對不住……」她坦然道歉,放開他的袖。「是我不好,冒犯公子了。」

  男子靜佇一會兒,終於道:「無妨,是我錯。我樣貌天生如此,隱居在此地,久到幾要忘記自己這副尊容,而服侍的僕婢又都跟隨身邊多年,他們早習慣我這模樣,姑娘猛然一望,沒嚇得暈厥實屬難得。」

  他說得雲淡風輕,嘴角甚至噙笑,低斂的眉目又似有郁色。

  上官淨見了有些難受,不敢再接話,遂問:「是公子救了我,帶我出林嗎?」如此問,多少有套他話的意圖,想確認在林中遭人圍困的究竟是不是他。

  他的臉一直側著,沒調回來面對她。

  沉默半晌,他略艱澀道:「是姑娘路見不平,相救在下。那些人受傷頗重,全跑了,沒再對我……對我……」

  果真是他。

  那麼,她在林子裡聽到的那些話,是她神智不清下所導致的幻聽吧?

  上官淨暗自苦笑,見他任由幾縷逃出綁束的散髮半掩面容,發白的脣抿得太緊了些,她藏在心底的嘆息不禁更沈。

  「我第一次入南蠻野林,確實太高估自個兒的能耐,幸得遇見公子。」

  他又不作聲,似在推估她話中誠意。

  終於,他微微又笑,道:「南蠻一帶茂林遍布,多蛇鼠蟲蟻,瘴氣更能殺人於無形,姑娘不是本地人,自然不知入林前必得口含薄荷涼草,身上佩帶驅蟲香袋。你貿然闖進,也不曉得避開瘴癘之地,這才會出事。」頓了頓,笑意淡收,臉上深淺不一的紅痕一塊兒加深顏色。「只是……我也……我也是……很慶幸姑娘亂闖進去,那些個惡徒全賴姑娘打跑……」

  他瞥了她一眼,很快又挪開目線。

  上官淨心臟咚咚兩響,忽地發覺他目光頗為清澈。仔細再看,男人的五官生得其實相當秀氣,細濃雙眉下是一對眼尾微挑的鳳目,挺鼻薄脣,瘦削的兩頰和尖細的下顎,若要論輪廓之纖柔,則較她更像個女兒家。

  他這麼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,溫文過了頭,只差沒在額上貼著「可欺」二字,若然遇到惡徒,真真只有引頸待戮的分兒啊!

  「公子知道那些惡人的來歷嗎?」

  他搖搖頭。「南蠻這兒山多林多、溪多谷多,北上可通中原富庶的湖廣與兩江,南下能通出海口、往南洋,總之是進可攻、退可守,不少河寇、海盜就把老窩建在此地,方便藏匿,有時也見山賊出沒的……那些人或者也是乾沒本錢的買賣,不知打哪兒來的。」

  「那公子獨居在此,豈不是太危險?」她微瞠雙眸。

  「也不算是獨居,我這座竹塢裡還養著幾個僕婢,幾裡之外更分聚著不少村落,我偶爾也會去村裡。」他淡然道,表情看似尋常。

  想問他為何不幹脆住在村子裡,有個左鄰右舍,也能相互照應,但話剛到舌尖,上官淨及時頓悟——瞅著他膚澤慘不忍睹的側顏,她喉中略感緊澀。

  周遭沉靜,驀地——

  咕嚕咕嚕……咕咕嚕嚕……咕咕嚕咕……

  上官淨眨眨眼,然後瞪圓眼,再然後……兩頰紅了。

  男子也瞪圓眼,而且很明顯地忍住笑,徐聲問:「姑娘肚餓了吧?」

  「嗯……是有一點……」她至少有三、四頓沒進食吧?

  他薄脣一揚,似乎稍稍松解了心病,終能再次迎視她。「我讓底下人備好一些飯菜,雖簡單無華,但都是挺爽口的菜色,還燉了一盅祛暑、益中氣的藥湯,姑娘下榻用些好嗎?」

  「多謝。」上官淨低嚅了聲,單手覆在咕嚕作響的肚腹上。說實話,她已許久不臉紅了,即便臉紅,也能很快寧定,但此時垂下頸項一瞧,她氣息陡地梗在胸間,原就有些困窘的臉蛋驚得大紅。

  外衫前襟敞開也就算了,她是江湖女子,無須太過拘泥禮節,但……但現下連中衣的襟口也敞得開開的,微垂眼就能看見她用來裹胸的雪白長布,這會不會太過分?她甚至感覺那條裹胸布被鬆開小結,正很輕鬆地圈裹她!

  饒是她性情沉定大度,此時也頰如霞燒,心音似鼓。

  然,讓她真正驚慌失措的並非敞開的衣襟,而是藏於衣下的玄鐵令牌竟不翼而飛!

  她一手按住襟口,一手連連在頸上和胸前摸索。

  沒有!什麼都沒有!

  「你是在找這個嗎?」

  上官淨聞聲揚睫,那塊系著帶子的玄鐵令牌正掛在男人指間。

  這塊令牌……比她的命還重要啊……

  她壓住原要衝喉而出的驚喘,忙伸手去接,緊緊握住,沒察覺自個兒身子正隱隱顫抖。

  「那個……是因為……你方才臉色白到發青,直冒冷汗,我想……鬆開襟口透透氣可能會好些,所以就……嗯……解開衣襟後,又瞧見那塊鐵牌子,怕它太沉,會壓得你氣息不順,就暫且替你取下,在下別無他意,姑娘莫怪……」

  她是女子,他是男子,她衣衫不整,他卻比她更不自在!

  該是個挺溫柔的人兒呢,溫柔且易感,只是這樣的人,很容易受傷。

  上官淨見他目光浮動,神情窘迫,不由得怔然,以為遺失令牌而緊繃的心弦亦稍見松弛。莫名的,她心口微泛暖意,竟有些想笑。

  「……還有姑娘的劍,我拾了來,也暫且替你保管,就擱在矮櫃上。你……你要吃些東西了嗎?再不吃,飯菜要涼了。」他忽地問,再一次似有若無地閃避她的注視。

  上官淨張脣又要言謝,內心一突,兩人交談一陣,甚至互相施過援手,她只知稱他「公子」,竟還不曉得對方姓名。

  她將玄鐵令牌重新戴回頸上,並迅速理過衣衫。

  撩開紗帳下榻,她站妥,在他面前以江湖禮數抱了抱拳,沉穩鄭重道:「小女子上官淨,再次謝過公子。未請教公子尊姓高名?」

  他表情怔忡,一會兒才回過神,臉上加深的赭色未退,氣質卻是文質彬彬。

  「在下鳳錦。鳳凰的鳳,錦繡的錦。」他微微笑,也學她抱抱拳。

  「原來是鳳公子。」

  鳳錦仍淡勾嘴角。

  他領著姑娘往桌邊去,待上官淨落坐,又殷勤為她布菜。

  「對了,上官姑娘特意跑來這兒,究竟所為何事?」他語氣自然,不經心般地問出,布置好她的飯菜後,修長身軀亦隔著方桌在她對面坐下。

  面對他提出的疑惑,上官淨手捧碗筷,本還一臉躊躇,最後終是問:「鳳公子久居在此,可曾耳聞南蠻『刁氏一族』的名號?」

  「『刁氏一族』嘛……」眉峰深思般輕蹙。

  她頷首。「對,『刁氏一族』。我、我得找到他們。」

  「上官姑娘找他們做什麼?」

  秀白臉容明顯一愣。「我還……不知道。」

  「不知道?」

  「是當真不知,絕非欺瞞。」她苦笑。「我是『西海玉靈峰』的門人,我師尊玉靈真人她老人家說了,重要的是先找到『刁氏一族』,等尋到他們,接下來,我就會明白該做些什麼。」

  「是嗎?感覺挺玄妙啊!」

  「鳳公子聽過他們吧?」

  鳳錦斯文地挾了一箸菜放進她的碗內,淡淡笑答:「不,我從未聽過。」

  「聽過『西海玉靈峰』嗎?」男子的白衫在藍月下鑲出一層怪異的薄光。

  被問話的暗衛早見怪不怪,他常想,那道高懸的眉月兒之所以泛藍暈,極有可能是主子惡搞的手筆。在這個結界中,許多事物皆為虛幻,見藍非藍,是月非月,這是主子的地盤,主子高興把一彎月抹紅、抹綠、抹藍,誰也管不上。

  「西海是西邊高原上最大的湖泊,一望無際,平波澄碧,而玉靈峰則為西海五峰之主峰。」燕影低聲答話,略頓,又道:「族中老人們提過,幾代前,曾有一支旁系從南蠻出走,往西邊高原移居;還說當時離開,是因在高原上尋到一條金沙川和好幾處豐富礦脈,有點自立門戶的意味兒……鳳主認為上官姑娘是旁系的族中人?」

  「不是她。」嘴角一勾,白衫任由夜風吹拂,貼在精瘦軀幹上。「只是她那把劍和那塊玄鐵令牌上的圖紋很有意思,可以查查。」

  「屬下立即去查。」提氣欲飛。

  「瞧你急的,就不願留下來與我多說說話?」

  氣洩。「……屬下自是……萬分願意。」嗚。

  「呵呵,這話我愛聽。」他雙袖負於身後,姿態瀟灑,散髮輕揚,紅痕滿布的臉在藍月下竟很有清美之韻,很好看,很招眼,很……很嚇人啊!燕影驚出一身冷汗,差點就想閉目來個眼不見為淨。

  「對了,哪天還有山賊、河寇拿那片茂林作窩,別趕走他們,讓我玩玩再說。」

  「……屬下遵命。」

  明明武藝練得不精,白影移動時,足下卻無絲毫聲響,仿佛是內功修為已達爐火純青之境的絕頂高手。

  燕影跟隨主子步進林子裡,林中幽暗,若不是還有幾縷泛藍月光,當真伸手不見五指。他忽地站定,因為白影突然佇足。

  他看不清主子臉上神態,卻感覺得到結界中氣流極細微的波動。惡寒啊,這魔星……不知在興奮些什麼?

  「她說要救我。」臉上紅痕在暗中變得模糊。「她說,她能救我。」嘴一咧,他詭笑問:「你說,我該不該讓她救?」

  燕影很聰明地保持沉默。

  「難得有人要救我,這麼心甘情願的,我不依她,都顯得我不夠大度。」

  燕影還沒摸清上官姑娘的底細,但卻十分清楚,那位姑娘上輩子八成造了不少孽,正所謂萬般帶不走,唯有業隨身,業障太重,這輩子才會踏進魔星主子的迷陣裡,等著被玩、被捏、被搓圓揉扁。

  詭笑繼續。「見我臉紅,她也臉紅,嘿嘿,有人見我這模樣,還會臉紅,是很自然地紅了臉,可沒中我的咒術,妙哉。」精銳目光一爍。「原來這才叫高段,不施咒術也能玩人,挺有一些意思的,你覺得呢?」

  燕影一臉嚴肅,一整個大氣凜然,萬般地義正詞嚴,答道:「屬下覺得,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是她自個兒闖進來的,拿她當藥來補身子,此乃天意,天意不可違。」上官姑娘,你就認了吧!

  雖是透出詭譎的陰涼笑音,倒也相當好聽,笑聲在林間徐徐蕩開,有幾分惡意,有幾分歡愉,更有好幾分認真味兒。

  「這話我愛聽。」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1:54 AM

第二章

  密室內,靠著一盞白玉磨成的鏡燈發出微弱卻溫潤的光。

  她抓緊時機,按師尊之前教過她的方式,連續扳動三處機括才得以踏進。

  「師尊?」抱著最後一絲希冀輕喚,生要見人,死要見屍,沒親眼見到師尊遺體,她不信師尊已亡故。

  左臂適才挨了大師姊一劍,血滴滴答答流,她也不理,瞠大兩眼,直想看清楚密室之內。

  她失望了,握劍的手不禁發顫,臉色慘白如鬼。

  突地,白玉鏡燈閃爍一下,她一愣,雙眸發直,瞬間異變又起,密室內大放光明,亮如白晝。

  太過刺目,她本能地抬手擋光,聽到師尊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。

  聲音忽左忽右,時而響如雷鳴,時而溫柔似撫,那聲音說了許多,卻無法回應她的問話,只是不斷交代,一再、一再地叮嚀——

  「往南邊去,把本門令牌帶好,千萬不能弄丟……」

  「找到「刁氏一族」,淨兒,你會找到的,有那塊令牌,它會領著你找到他們……」

  「找到了,就知道該怎麼做,別怕……淨兒,別怕……」

  那聲「別怕」輕柔帶笑,讓她難忍淚水,閉起眸,感覺有柔風拂過她的濕頰。

  「……師尊?」

  啪!回應她的是一聲跪響。

  她猛然張眼,密室中已回覆幽靜,白玉鏡燈卻從中裂開,碎玉剝落。

  她在鏡燈裂縫內找到用以當作掌門信物的玄鐵令牌。

  ……她是否找到了?

  上官淨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迷亂感。

  被帶出南蠻野林已有大半個月,剛踏進這個地界的頭些天,她因連日趕路,沿途還得小心行蹤,再加上似乎有點水土不服,一向強健的身子骨兒大受考驗,竟讓她在榻上連躺了三日。

  她不是病了,只是周身虛乏,終日甩不脫昏沉。

  救她出那座野林的男子僅衝著她徐徐揚笑,還替她切過脈象,說這是吸進過多瘴氣的余毒,喝幾帖湯藥,再好好歇息便可。

  待她當真清醒,下榻行走不再足下虛浮時,才得以看清這處建在水源地的竹塢,裡裡外外究竟長什麼模樣。

  竹塢占地甚廣,有內、外敞廳和藏書量頗豐的書屋,東翼的幾間房全歸主人家使用,她被安置在其中的一間雅軒,離主人家的寢房其實過近了些;但此地南蠻,她又出身西海玉靈峰,中原那套嚴謹的男女之防不適用於此,而主人家既如此安排,她也坦然得很,只管住下。

  竹塢位在高處,地底有水冒出,水量不大.切出的水道卻直如箭矢。

  這道箭涇由高處直直往下流,寬不過半臂,流過坡地,穿過竹林,然後在那片茂盛的野林裡開始蜿蜒,慢慢拓開寬度和深度,流到最下方時,便成村民們灌溉作物的用水之一。

  至於竹塢的擁有者鳳錦,則是個很「主隨客便」的主人家,除之前隨口問起她來此的目的,便再不過問她任何事。

  留她住下,為她備好三餐,他特意撥給她的那間軒室,每日均有人趁她不在時進房收拾,添換新茶和臉盆水,再擺上一籃子新鮮果物。

  這時節恰是春夏之交,嶺南一帶荔枝尚未採收,然這兒的紅荔卻搶先熟透,皮薄肉實,鮮嫩欲滴,她從不知自己會這麼貪食,總一顆接一顆,很難戒斷。

  自能起身,她悄悄探過竹塢前後地形之後,就開始走訪不遠處的幾個村落,鳳錦也不拘著她,隨她來去,怕她再受瘴氣之苦,還給了她一個大香包,更從自家園子裡摘來一大把薄荷涼草,叮囑她隨身攜帶,以備不時之需。

  她很感激他。

  真的、真的很感激啊!

  原想,進村子裡打聽「刁氏一族」的消息,若有個方向,她方能盡速動身,別再繼續打攪鳳錦,哪知道東、西、南、北幾個村落的人全給了她相同答案,他們告訴她──「刁氏一族」就住當地。

  就、住、當、地!?

  簡直一頭霧水啊!

  她努力再查,確實尋訪到不少姓「刁」的村民,北村甚至半數以上的人都姓「刁」,她不死心地追問,把那枚珍之重之的玄鐵令牌都取出來示人了,還是問不出一點蛛絲馬跡。

  所以,她算不算已找到所謂的「刁氏一族」?

  有誰能給她指條明路?

  師尊說,只要找到他們,就知下一步該怎麼走,但她還是茫茫然,毫無頭緒。

  再有,這兒的村民們樸實歸璞實,卻相當詭異啊……

  一開始還挺尋常,但,當他們得知她正暫住在鳳錦的箭涇竹塢時,他們的表情和眼神……很耐人尋味。

  是的,耐人尋味。

  有些村民似乎欲說什麼,支吾半晌,仍把話倒吞回去;有些人則兩跟發傻,然後帶著不容錯辨的憐憫上上下下直打量她,最後再留下一聲重重嘆息;更有不少人像瞬間被點了啞穴,任她再如何費勁追問,也不願再多說一字。

  為什麼?

  為什麼?

  ……是因為鳳錦不太尋常的外表嗎?她不得不這麼想。

  近傍晚時分,南方天際依舊清亮,卻已見得到月影,淡淡的一輪土色,等待在天色盡寂之後,越綻明光。

  她尾隨在那道修長身影後頭,腳步放得極輕,悄悄跟著。

  她不是故意要跟蹤鳳錦,而是從小村落返回們塢途中,不意間瞧見他,等她意會過來時,早已不自禁跟上他的步伐,維持著一定距離。

  他像似穿慣了白衫,今兒個的白色衫擺竟沾上不少濕泥。

  一頭長髮隨意束在頸後,他雙肩背著一隻竹籃。

  今早兩人同桌而食時,他笑笑對她說,他會深入那片莽林采藥,看來頗有收穫啊,他背上的竹籃都快被塞滿。

  老實說,她不知他算不算是一名醫者。

  他的竹塢前後左右都闢地為圃,栽種好幾味漢藥,也種了不少果菜,連甘蔗都有十來根;除此之外。更有一些她見也沒見過的玩意兒。他說,那是南蠻一帶才有的香樹和馨草,可作薰香料,用以醫病、薰染或驅除蟲蟻。

  她因虛沉而臥榻三日,所喝湯藥便是按他親手開出的藥單子抓配熬煮的,但若說他是大夫,這大半個月卻不見半個上門求診的病患。

  說來說去,村民們對他仍多有忌憚,皆因他異於常人的外表吧!

  她心口略沉,幾乎是帶痛了,只得暗暗調息,悄無聲息地跟蹤那道白衫身影穿過梯田。順坡開闢的水稻田一階連著一階,春夏之際,秧苗抽長到農人們的腿肚兒了,風涼透透的,從坡頂、從茂林間吹拂而下,稻田上生起綠油油的小波浪。

  然後,她瞧見「奇景」。

  當鳳錦走過梯田時,每個雙腳踏在泥水裡、兩手沾染泥香的村人,皆一致停頓手邊農事,當真動也不動,徹底石化似的,唯一能動的是兩顆眼珠,溜溜地、不安地轉動,戒備中帶有掩藏不掉的驚懼,宛若他渾身沾滿毒病,得緊盯著,絕不能容允他近身三尺。

  鳳錦似是習慣得很,步伐徐緩未變,目不斜視。

  她看不到他臉上神情,只覺他獨行的背影甚是孤傷,蒼茫天地徒留他一身,薄淡而朦朧,有點陰慘然的味兒,讓她很難挪開雙眸。

  好幾個頑皮村童跟在一群大白鵝後頭迎面跑來,故意把鵝追得張大翅膀嘎嘎叫,他腳步不禁一頓,因鵝群幾把土道占滿.接著,就見孩子們猛地頓住奔跑的小步伐,乍見到他,歡鬧聲陡滅,幾個年長的孩子白著臉,定定瞅他,有兩個年紀小些的竟被嚇得嚎啕大哭。

  她揉揉額際,嘆在心底。

  他仿佛沒聽到那些哭聲,更無視於旁人畏懼的目光,避開鵝群後,再次從容舉步,將那些人、那些騷動全都隔絕於身後。很平靜般地隔絕。

  壓在她胸中的沉窒慢慢變重。

  他如果不那麼平靜,她說不定能好受些,偏偏他把這一切看作尋常,像似歷經了無數風雨摧折後,學會順從,懂得低頭,也認了命,只求這一口氣除不去、斬不斷、頑強尚在時,能安度餘生……

  她再次追上,不著痕跡地跟隨著。

  落日餘暉將他的影兒打得斜長,清清天色染作橘霞,圓月的輪廓更鮮明,只是白白如紙片般的一輪,尚未發亮。

  其實腳程若再加快些,半個時辰內能回到竹塢,但那抹修長白影仍不慌不躁。

  他不急,她倒蠢蠢欲動,一時間極想朝他走近,與他說些話,歸途上作伴。

  哞~~哞呣~~

  她正想佯裝不意間與他相遇時,左側一處小林卻陡地竄出兩頭大水牛!

  牛隻哞哞叫不說,還撒開健壯四蹄、頂著銳角衝撞過來!

  「小心啊!」

  她驚喊,見鳳錦仍傻怔怔立在原地,想也未想已猱身而上。

  她抓住他肩頭,將他往後一帶,同時踢出一腿,足尖力道充沛,正中牛頸,午只吃痛嗄叫,龐大身體往旁顛了顛,倒下。

  她不等第二頭牛撞來,先行搶上,以庖丁解牛中提過的手法,拇指當點穴之用,以其餘四指為刀,橫削牛背,雖不見血,但水牛登時軟癱了四腿,像被抽走脊梁骨一般。

  牛隻砰地倒地,她立即回眸尋人。

  「你沒事吧?你──啊!」

  男人被她過強勁力往後扯帶,也倒地了,卻是跌在一灘泥濘裡。

  他白衫盡毀不說,發上、臉上也全髒了,沾了不少泥。

  然後,他睜著清朗朗的鳳目迷惘瞅她,看看她,再看看倒地的水牛,接著再看看她,再看看發出呻吟的水牛,最後又移回她臉上,他似回過神,薄脣微微露笑。

  天啊!「我……我很抱歉……」她不是故意扯那麼用力,更不是有意把他推到爛泥灘裡。「我瞧見你,想跟你一塊兒同行,牛突然跑出來,我張聲提點,你、你動也不動,所以……那個……」他好狼狽,一條條、一塊塊的紅痕如此明顯,慘不忍睹,卻仍衝著她笑。

  「是我沒留神,但牛隻對農家而言極其重要,傷了總是不好……」

  「我、我一時情急,總不能讓它們傷了你。」她見過有人被牛角刺破肚腹,那樣的傷治也難治,真真死路一條。

  「我的命沒那麼值錢。」

  他語氣淡然,低幽幽的,緣說笑又似乎不是。

  上官淨怔忡看著他,掀脣欲言,一時間竟尋思不出適當的話,只覺喉間堵著。

  鳳錦本想揮揮手請她別在意,衣袖一抬,帶起幾坨爛泥,不禁露出苦笑。

  「我幫你!」她探出手。

  「別過來,會把你也弄髒的。」他柔聲道。

  「弄髒就弄髒!」

  「上官姑娘──」

  「別說了。」她不知一股執拗究竟打哪兒生出,他不讓人靠近,甚至有意無意輕賤自己,那讓她……讓她沒來由地火大。

  她強搶民女般一把攫住他袖中手,不容他閃脫,眼神對上那雙鳳目。

  男人疑惑挑眉,目光深邃如淵,似也感受到她心緒浮動。

  下一瞬,她的手被緊緊反握。

  隔著薄袖,他五指牢握她的,那突如其來的手力讓她微乎其微一震,一個模糊且荒謬的念想刷過腦海——她像自投羅網了?

  有人守株待兔,她是那隻傻兔,蹦著、跳著栽進陷阱裡,還渾然未知。

  她深吸口氣,把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腦袋瓜。

  「上官姑娘的好意,我再推辭都嫌矯情了。」鳳錦終於借力起身,待站妥,五指仍握住掌中柔荑。

  他竟有這麼高嗎?上宮淨此時才發現,自個兒頭頂心竟還不及他下顎!

  與他站得如此之近,她得把頭仰得高高地瞧他,頸子都酸了……咦?他頰面、顎下和脣上有青青的、新生出來的小髭呢!

  仔細再看,他膚澤雖怪異,其實挺光滑,若非那些爬滿面龐和身體的紅紋,他可當定了「小白臉」,她還以為他不長胡髭……噢,他是男人,男人自然會生鬍子,她胡思亂想什麼?啊!他眼皮上的泥水快要流進眼裡了!指尖動了動,想幫他拭去,這才發現兩人手握手,都不知對望了多久?

  她臉一熱,忙鬆開力道,他卻還抓住不放,雙目更是一瞬也不瞬。

  「鳳公子,你站穩了嗎?」

  「啊!呃……多謝姑娘援手。」他像也從迷境中返回,長身略震,頰面紅中浮赭,急急鬆開五指,仿佛她的手瞬間成了塊燙人火炭。

  他不再瞧她,逕自走到牛隻身旁。

  兩頭牛倒地後就沒了方才的凶猛氣勢,張著銅鈐般圓圓又鳥溜溜的大眼,哼著氣,龐大牛身在草地上無力磨蹭。

  「可憐……」

  他長嘆,跪在牛頭邊,兩手撫著牛頸。

  上官淨跟過去,略急地解釋道;「我適才使的是分筋閉穴的招式,沒下重手!我、我幫它們推拿幾下,只要活活血,筋順穴通,一會兒就會好轉的!」明明是為救他才擊倒村民的寶貝水牛,聽他難受一嘆,她竟也跟著不好受,一時間真覺自個兒罪大惡極。

  她才蹲下來要彌補自己造成的「過錯」時,有腳步聲從林間傳出。

  那位瘦小老伯該是發現牛隻不見,正四下尋找,他從小林子裡衝出來時,整張臉白慘慘,兩眼焦急,但在看到鳳錦時,老伯慘白面色竟有本事刷得更白,都帶死氣了,張得開開的嘴如同離水的魚,被驚嚇得很嚴重。

  「你、你你……你……咒……牛……」

  揍牛?「不,不是他,不關他的事,牛是我揍的!」上官淨忙挺身而出。

  她想法很單純,這兒的人對鳳錦已夠「另眼相看」了,能少一事是一事。何況,水牛確實是她打倒的。

  「我不是有意傷害牛隻,老爹別慌,我會把兩頭牛完好無缺還您的,您給我兩刻鐘,我馬上——嘿!喂?」老人家突然翻白眼,倒地。

  這下有得忙了。

  夕陽落下,霞錦般的天幕漸沉,倦鳥盡歸巢。

  鳳錦尚未回到竹塢。

  山風、林風兩相夾擊,他身上還有些臭烘烘的,即便如此,他心情卻頗美,讓他心情好好的姑娘很忙碌,而且已連續忙碌兩、三刻鐘嘍!

  他看她使了一記俐落飛身,接住昏倒的瘦老伯,確認老伯氣息、心跳皆在後,便趕緊掐按老人家人中和虎口,拍胸又拍背。

  「讓他嗅些薄荷草吧!」他從懷中取出草袋,起身走去。

  「你別過來!」這話衝他喝出。

  她甫出口就後悔得要命,他瞧得出她恨不得甩自個兒兩巴掌。

  她不要他現下靠近,是怕那老伯若醒過神,張眼見他蹲在跟前,說不準又要厥過去第二回。他明白的,正因為明白,更不能「辜負」她的那一喝。

  「嗯,我不過去,我知道……我不會過去的……」

  「不是的,鳳公子,我——」她脹紅臉,急欲解釋。

  「你不用多說,我明白的。」

  他很體諒地打斷她的話,似怕她內疚,嘴角還揚起笑,只不過笑得略帶憂傷。這憂傷啊,多一分則太過,減一分則太少,得恰恰好才稱完美。他留下草袋,退回原處,然後靜靜撇開臉,僅讓她瞧見他低斂在眉目間的郁抑。

  「薄荷涼草我也帶了些在身邊,還是鳳公子為我備上的,我……我很感激。」懷中雖有涼草,她倒是一把抓走他擱下的草袋,抓得緊緊的,然後從裡面取出薄荷草,捏在指間摩挲幾下,清列氣味隨即漫開。

  她不再言語,僅專注手邊之事。

  她把那沁涼氣味移到老伯鼻下,不一會兒,薄荷草果然奏功,老伯呻吟幾聲,晃著腦袋,慢慢轉醒。

  下一刻,她移身到牛隻身邊,手法獨特地按捏牛隻頸側與背脊之處,她做得十分賣力,沒多久,兩條水牛蹭著身軀便站立起來了,只是圓黑牛眼像還驚恐未定,覆著水霧,看起來有些可憐,就如同那位醒將過來的老伯,努力瞠著眼,隔著一段距離謹慎戒備地盯著他。

  他承認,今兒個確實太不知收斂。

  今夜滿月,月盤皎白美麗,卻是他體內靈能最弱之際。

  他不該一時興起,因她而興起,勉強施咒術攪擾那兩頭畜牲,誘它們衝撞。

  已經夠弱了,再消耗精力施咒,今晚他要闖過自個兒的「血咒」,怕要多吃不少苦;但,哈哈,很值啊!他喜歡她懊惱又得強忍的模樣,喜歡她悔得要命又一臉歉疚的表情,喜歡她對他的在意,即便是憐憫,也很好,有憐有憫,表示心動了、疼了,她心疼他,那再好不過。他打算拿她當「藥」,她這味「藥」若肯溫馴順從於他,「藥效」才能長久。

  一開始他並未察覺她尾隨在後,是直到鵝群出現、孩童教他驚哭了,而後他又獨自踏上歸途時,才察覺身後有異。

  她武藝高強,輕功絕頂,卻將他視作尋常人,跟蹤他時,連收斂足音、靜息屏氣都免了,以為他聽覺不出。

  唉,都不知該誇她實心好呢?抑或笑她太無戒心?

  東南西北村的人,無誰不怕他,唔……該說這南蠻莽林二市,沒人不忌憚他,但別人不敢來親近,絕非僅因他模樣隆異。

  她瞧見了吧?

  他就是如此這般地遭到「排擠」、被「拋棄」兼「惹人厭」,但越弱勢、越需要受保護的人若咬緊牙關、硬撐出堅強表面,總能加倍、加倍地惹人心憐啊……

  他暫時卸下背上竹籃,一直退在幾步之外,沉默無語,看牛隻恢復體力,看瘦老伯在她的攙扶下站起,看她幫老人家拉牛,將兩頭有點暈顛暈顛的水牛拉進林子裡。

  那老人臨走前還大膽回頭瞥他一眼,枯乾的寬嘴抖了抖,最後衝著她說——

  「你……你留神些……」

  「老伯也請保重。牛隻的事,當真是我不好,與旁人不相干。」

  瞧,還替他說話呢!他心裡那口氣,嘆啊嘆,也輕輕逸出脣,嘆聲像似無可奈何,鑽進姑娘耳裡、心裡。

  上官淨很是難受。

  忙完一場小風波後,天都暗了,月娘款款落樹梢。

  她下意識瞧了天上圓月一眼,亦悄悄嘆口氣,然後硬著頭皮,朝退立在一旁、抿脣不語的他走去。

  不曉得說什麼好,想給幾句安慰話,又怕口拙,她咬咬脣,尋了個話題。

  「水牛通常極溫馴,像方才那樣暴躁的,我還頭一回見識,而且一來還來了兩頭。」她打量他,微露笑。「真奇怪,是不?」

  他回她一抹淺笑。「是有些奇怪。」

  語調是徐徐然,如透進春光再拂面的風;神態是淡淡然,如落在澄湖亡的一片葉;笑顏是溫吞吞,加慢煮細熬的小文火。什麼都好,就那輕斂的目光不好,一點也不誠實,他不肯對上她的眸,靜靜想掩住真正心緒。

  見他忍著,她憋得更難受,張嘴欲言,卻聽他笑笑又道——

  「奇歸奇,不過話說回來,咱們南蠻水牛真發起情來,倒有可能如此強悍。」

  她先一愣,眸心略顫。「……發、發情?」

  「上官姑娘別不信,能激得兩頭公水牛頂起角衝撞,不是為了掙得某頭母牛青睞,還能為什麼?」

  「可是……春天都快過完了。」

  「是啊,但偏就有那麼一、兩頭畜牲晚熟些,公的發情,母的發春,交配在一塊兒剛好,要是多出一頭,一女配二男,那真要掙破頭。」

  這……

  實在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否說笑,只是又發情、又發春、又交配的,上官淨聽得頰面薄紅,幸得天色沉下,多少掩去了窘態。

  這一方,鳳錦已更新背起竹籃,衣衫都半乾了,整身更是灰撲撲。

  「回去吧,你肯定餓了,我也餓得很呢!」撥開因泥水而黏在耳畔的發絲,他朝她點點頭,舉步向前。

  上官淨隨即跟上,與他並肩同行。

  她偷覷他側顏,有些話梗在喉中,那些話……嗯……其實不當問的,正躊躇著,他卻已閒話家常股溫聲詢問!

  「關於「刁氏一族」的事,上官姑娘這幾日往各村落尋探,可有問出一些蛛絲馬跡?」

  她淡蹙眉心,小苦惱地笑道:「這兒的人都說我來對地方了,但我實在一頭霧水,再深問,卻沒人能說得明白。」

  「不是沒人能說明白,而是沒人肯說明白吧?」

  聞言,她步伐略緩。

  他則轉過臉與她四目相交,了然於心的神情如針般直直刺進她心窩。

  「是我害了你。」他嘆息,被紅痕占滿的面龐重新轉正。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村民們一旦知曉你住在竹塢,跟我有所牽扯,怕是沒誰肯再搭理你。」說著,溫朗眉間爬上沉鬱,極自責痛苦。「是我害了你。」

  「不是這樣的,鳳公子——」

  「正是如此!」他斯文卻堅定地打斷她的話,眉兒彎彎,鳳目彎彎,不是不在乎,而是一副心志被徹底磨礪過、最終只得坦然接受的神氣。

  上官淨忽地停住腳步,一把拉住他的袖。

  今夜的月終於綻出第一抹稱得上皎潔的光,他們倆佇足野地,月華拂發盈身。

  氣息亂了亂,她瞳心爍輝,直勾勾瞪他。

  「村民們不敢親近你,那是因為你也不願親近他們,你……你覺得自個兒生得不尋常,心裡介意,一直存著疙瘩,便不想與誰交往。鳳公子,其實人與人相處貴在交心。外表再好,心不誠,那也交往不久;但只要是真心誠意,落地就能生根……村民們以為你這樣子,是身上帶邪病造成的,也因此一提及竹塢、一提及你,人人皆噤若寒蟬,怕邪氣無形中跟著近身,這、這根本是天大誤解,你卻一個字也不肯解釋,不為自己辯駁……」

  他以同樣專注的力道迎視她,似笑非笑。「那麼,上官姑娘認為我這一身可怖似傷的紅痕,究竟是怎麼來的?」

  適才想也未想胡亂說出許多,她胸脯鼓伏,月光悄悄溜上她頰面,潤出一張透紅秀顏。「自是娘胎裡帶山來,你說過你天生如此,不是嗎?」

  「是。我說過。」他點點頭,輕揚的脣弧突然有些模糊,嗓音略啞。「可怕你不知,有人尚在娘親肚子裡就被邪病纏上,邪氣入血肉、滲筋骨,一輩子都擺脫不掉……村民們所以為、所驚懼的,全都是應當的,他們應當離我遠遠,應當對我戒慎恐懼,跟我親近,那是最最不智……我勸你最好也走吧,離我遠遠的才好,你走。」

  「鳳公子,我──」

  「別說了。」

  「可是這一切並非——」

  「多說什麼?快走!」抑鬱低喝,他心緒變化之速竟比翻書還快,用力拂袖,試圖甩開她的手。

  上官淨沒被甩脫,仍拽著他髒兮兮的寬袖。

  她急要說話,可話沒來得及出口,鳳錦競低喘一聲,表情痛苦地倒坐在地。

  「鳳公子?!」她蹲在他面前,趕緊探他鼻息。「哪裡不舒服?你說話——啊!」她置在他鼻下的指被濡濕了,是血,兩管鮮血從他鼻中滲出。

  「沒事……你走……」他的聲音似勉強從咬牙忍痛的齒縫間磨出,擠出聲的同時,他雙目、兩耳亦滲出血。

  怎麼走?怎可能走開!

  他、他……他連嘴都流出血來了啊!

  上官淨瞪著七竅出血的他,心臟怦怦跳,又見他面色奇白,都一臉紅痕還能面無血色,可見情況多嚴重。

  「走去哪裡?我千里迢迢才到這兒,還能去哪裡!?」內心翻騰,既急又氣,她扯下他背後的竹籃丟到一旁,然後拉來他一臂搭在自己肩上。

  「放開我……」一張口,流出更多血。「我的竹籃,那些藥……」

  「你……你閉嘴啦!」

  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那籃子藥!

  她不讓他耍脾氣。

  施勁,她硬撐起他修長身軀,並用單手牢牢環住他的纖腰。

  圓月清輝下,她以輕身功夫帶他急馳。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1:57 AM

第三章

  他故意使性子。

  堂堂男兒漢不該如此小家子氣,但他從來跟「堂堂」二字就扯不上多大關係。

  沒對誰玩過這種伎倆,其實頗有樂趣,尤其她竟態度轉悍,不再持禮,這倒有些出乎他意料。

  見她手段強硬,他心臟突突跳,熱血奔騰。

  興奮。

  他已許久沒這麼興奮,久違的美妙滋味衝刷再衝刷,讓肉體所受的疼痛減滅大半,即便痛到五宮克制不住地微微扭曲,內心卻十分歡快。

  「鳳公子?鳳公子?你醒著嗎?」女子喚聲滲出焦慮,略頓了頓。「鳳錦、鳳錦……」

  唔,喊他名字了呢……他虛弱地掀睫,上官淨就挨在榻旁。

  他已被帶回竹塢,四平八穩地躺在自個兒的房內,而她臉上、身上有血有泥,也被他弄得狼狽不堪。

  「你走,用不著守在這兒,我……我不會死的……」既是使性子,就使到底。

  那雙帶英氣的秀眸狠狠瞪他,細且俐落的眉飛揚,他虛弱瞅著,口中盡是血腥味,左胸卻又促跳,她著惱的模樣讓他很受用啊……

  「沒把事情弄明白,我不會走!」她硬聲道,按住他兩邊手脈,一探再探。

  他閉目調息,壓下腹內翻滾的血氣,蒼白雙脣磨出話|!

  「你別費心,我脈象再正常不過,不是……不是走火入魔,我神智清楚得很……每月中旬,月圓之際,我就這副德行,七竅血流不止,每月皆得如此,很習慣了,躺著睡會兒便無事……」只是他妄動靈能,耗了氣,肉身更覺疼痛罷了。

  「……每月皆如此?」上官淨一怔。

  「是啊……」他噙在嘴角的那抹嘲弄有些歪扭。「呵,一月來一回,躲都躲不過……打出娘胎便如此。老人們說,那是受了詛咒,帶邪氣的咒術罩住母體,是很邪、很邪的氣,才生出我這樣的怪胎……」喘息,再開口時,氣更虛,卻更執拗,固執中矛盾地透出哀求。「走開吧,算我求你了,快走……我只會害你而已,走開啊……走……」

  他聽到離開的腳步聲。

  ……她走了!?

  心頭一震,震得胸骨都疼了,她、她真棄他於不顧嗎?

  一時間,他腦中紛亂,氣血暗騰。

  他驀然一驚,頭一遭意會到那種「勢在必得」的急迫感,想留下她。難得有個不怕死的闖進來,放了她實在可惜啊!他把線放得長長、長長的,但看上眼的魚兒不來上鉤,他竟慌了手腳。

  當真弄巧成拙,陰溝裡翻船,他會惱到七孔噴大血!

  不行不行!得做點什麼!

  然後,他嗡嗡鳴、發著熱的耳捕捉到她回到房內、重回塌旁的聲響。

  他不禁屏氣以待,不知自己滿臉脹紅。

  一條冰涼濕巾擦拭過他的面龐,揩掉眼、耳、口、鼻處的血跡。

  他幾要發出嘆息,因緊繃如滿弓弦的心口陡然放鬆。

  墨睫略顫,他張開晦澀的眼,眼底有種古怪神氣,讓上官淨不自覺地斂下眸光。

  「竹塢裡燈火通明,但你那些僕婢我一個也沒瞧見,適才轉到灶房,晚飯都備妥在紗籠內了,我喊了好幾聲,還是沒人回應……」她抿抿脣,硬聲硬氣道:「我從大水缸中舀了盆乾淨的水,現下竹塢內無人可使喚,我、我硬賴在這兒,得麻煩鳳公子忍忍。」

  她要找得到僕婢才怪。鳳錦一瞬也不瞬地緊盯她。

  「我就……就愛竹塢裡安安靜靜,在這兒做事的僕役和婢子知我脾性,會盡量避開我……一入夜,更不會隨便在竹塢內走動……你……你不走,往後若是後悔,別怪我……別怪我沒提點你,唔……」他的嘴被巾子掩住,擦拭力道挺輕柔,卻不教他說話。

  上官淨沒辦法真對他動氣。

  今日之前,她還以為他性情一直是溫和斯文,原來抑鬱溫文的外表下藏著驢子脾氣,倔起來挺氣人,都慘成這副模樣還發倔,卻不知越是裝強梁、裝硬氣,那神態越是可憐兮兮,像頭受傷的小獸,不自量力還想衝著誰撒野。

  真糟糕,怎會瞧見他這一面?咦,她要走得掉就好。

  嘴角泛軟,她深吸口氣抿住,洗過巾子後再一次幫他淨臉。

  「你……你笑什麼?」鳳錦蹙起眉峰,欲撥開巾子,倒被她輕鬆制住。

  他的手腕皮包骨般精瘦,腕骨大大的,皮和骨之間不生肉似的,握在手心裡惹人憐惜。她迎視他,見滲血狀況漸緩,高懸的心終於慢慢放落。

  「我沒笑。」至少忍住了。

  「你有。別以為血蒙了眼,我就瞧不出。」

  她秀鼻略皺,像要哼他,但沒哼出聲,躊躇了會兒道:「你讓我想起一個人。」

  他嘴繃成一線,一道道深淺不同的紅澤仿佛是活的,交織在瞼上,那表情有些可怖。「……是讓你想起某個男人嗎?他是誰?」一喘,擠出聲道:「你在西海玉靈峰上的情人?」

  「你胡說什麼!」急斥了聲,她心音鼓動,背脊陡地一挺。

  「那麼是誰?」他像精神些了,靠自個兒撐坐起來。

  今夜的他……唔,有些古怪……好吧,不是「有些」而已,是「相當」古怪。上官淨對他將月圓之夜七竅流血一事說成是邪咒之罪,她還不能完全信服,或者當地百姓和他皆深信無疑。但那無法說服她。只是她撞見他這等慘樣後,他待她的態度似乎不太一樣,有點咄咄逼人,斯文仍有的,可惜僅是表相,底下卻浮動著近乎乖戾之氣,透出一絲野蠻。

  「我想到我小師妹,她叫杜青青。」她幽然道,壓下欲上前扶住他的念頭。

  鳳錦明顯一怔,沒料到這樣的答案。

  「你發倔時的神態,跟青青有點像。」

  「我沒有發倔。」

  你有。明明就有。上官淨沒駁他,就像青青要是嘴硬辯稱著什麼,她心知肚明,卻也不戳破的。

  一想到這個才十五歲的小師抹,她愁緒再次盤踞胸閭。那日她趕回玉靈峰,小師妹早不知去向,雖未落進大師姊和二師哥手裡,卻也沒留下丁點蛛絲馬跡供她追尋。但,青青向來聰明,甚至有些老成了,只盼她若逃出玉靈峰,能把自己安頓得妥妥當當,別受罪挨餓了。

  「我……我不是你小師妹……」口氣很悶。

  「你當然不是。」

  「……那就別衝著我發怔……」

  心咚地一跳,她張脣欲語,卻倒抽了口氣。

  「你做什麼?」在她面前努力撐坐著的男人,正很費勁兒地脫衣!

  「這麼臭,全是爛泥腐葉的氣味,我……我躺著……想吐……」這倒是真話。

  見他昏昏然閉目,兩手往身上胡扯亂抓,扯掉衣帶,抓開衣襟,露出胸膛,上官淨嗓聲微繃地道:「可是你還在出血,別亂動,你……鳳錦!」

  他驀地往前栽。

  上官淨倏地靠近,接住衣衫不整的男人。

  她雙手環住他的肩背,以防他跌下榻,他的頭則軟軟擱在她肩膀上,烏長髮絲垂散她半身。

  「鳳、鳳錦?」一想扶他躺落,他的手即也環住她的腰,仿佛尋到一根足以頂天立地的主心骨,茫茫無所依,只能賴緊她。

  「你喊我名字,我……我很歡喜……已經好久沒誰這麼喚我了……」

  他口鼻噴出熱氣,含帶鮮血氣味,上一刻還固執要趕她走,此時仿佛更陷迷陣,強裝的硬氣崩坍一小角,說著教人心發軟的話……她沒辦法狠心推開他。

  「很痛是嗎?」她忍不住問,因他似乎一直忍著,忍得呼息寸長寸短,隱隱顫抖。「每月這麼一次,是不是都得痛上一回?」

  她聽到嘶嘶吸氣的聲音,似笑似隱忍,腰上圈抱的力道緊了緊。

  靠在她肩上的那顆腦袋瓜蹭了蹭,慢吞吞擠出話——

  「每月都痛,但……能忍的,偶爾動了血氣,痛得較厲害些……」

  她鬧不清他說這話時,是否有撒嬌嫌疑,但臉蛋確實被他口鼻噴出的熱氣烘得暖呼呼,她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垂下雙眸瞧他。那張男性面龐根本不好看,所謂的觸目驚心、慘不忍睹,如此的字句皆能用以形容他的臉,但她不敢瞧他絕非他異樣容貌,而是……而是為著某種她也說不出的心緒。

  「動了血氣?那……那該是因氣血不順,所以才痛吧?」果真如此,自能對症下藥啊!

  他沙啞地低笑兩聾。「你以為真如姑娘家的月事,調順了便成嗎?」

  「呃?」聞言,上官淨臉更熱,一時間說不出話。

  男人寬額貼上她的頸脈,喃喃又語:「……不打緊的,不打緊啊,我、我很能忍,再痛都能忍……」

  「你快躺下來,我……我再去喊人,請他們幫你淨身更衣。」她想,竹塢雖說寬敞,真翻遍了也不是難事,總能找到一、兩位家僕過來幫忙。

  鳳錦哼了聲,像嘲弄,不答反問:「所以真沒有嗎?」沒頭沒腦的。

  「什麼?」

  「西海玉靈峰上,沒誰等在那兒……沒有情郎……是嗎?」

  轟!

  蠻橫勁力猛地往她心窩衝撞。

  那句話明明問得很輕、很虛弱,卻宛若巨石砸下。

  情郎……她原是有的,在玉靈峰上等著她,只是好夢由來最易醒,夢摔成碎片,再難重圓。她求的是一心人,一心一意對她,一門心思對她,除了她,再無誰。本以為尋到了,本以為啊……

  她重重咬脣,把腦海中的那抹影狠狠抹去,不允自己再想。

  每一道呼吸吐納都如刀刮過心肺,她斷了那份情,本不該憶起,若有什麼再次捏痛心窩,也是她該吃的苦、該受的罪。

  「當然沒有。」誰會等她呢?那人要的已不是她,而她,她也不要他了。答得斬釘截鐵,她兩手按住他肩臂,放他躺下。

  「我找人幫你。」她嗓音偏硬,甚至有些凶。「你最好別再亂動。」

  「好……」可是……唉,你不可能找得到人。鳳錦淡淡勾脣,忽而覺得,她凶凶的眸子,是他見過最亮的明星。

  上官淨從未如此納悶過。

  竹塢地處偏僻,因位在水源頭,又有一畦一畦的菜園子和藥圃,挺能自給自足,再加上鳳錦喜靜、孤僻的性情,不與外人接近,那麼,那些熟知他習性的僕婢們該也同住在竹塢的某處才是。

  應該有個地方歸給他們,住在這兒,隨時等候主人家差遣,要不然,她每日的飯菜從何而來?清茶和清水也不會自個兒長腳送到她房中,更不可能每日她在外奔波打探,回到竹塢棲,房中會有供她沐浴、裝有滿滿熱水的大澡盆子。

  可,就是沒有!

  她尋遍整座竹塢,裡裡外外全搜遍,就是沒見到其他人!

  有幾次,她曾在白日時候瞥見人影,隔著一些距離,雖看得不很真切,也曉得那些人正在勞動,有的跟在主人家身邊、在田圃裡忙,有的端茶送水走過小迴廊,有的蹲在箭涇邊汲水兼清理水源頭……那些僕婢究竟藏哪兒了?

  頂著滿腦子疑惑,無解啊無解,這一夜,只能靠她照看病人。

  在灶房起火燒水,再搬出一隻收在他房中大屏風後的澡盆子,提熱水注進盆中,加上適當冷水調好水溫。

  這些活兒對她而言其實易加反掌,在西海玉靈峰上,她便時常如此服侍師尊玉靈真人,只是今夜服侍對象是名男性,而她還不能備妥熱水就走人。

  「鳳公子,鳳公子!」身後的人沒有回應,她一急,衝口又喚「鳳錦!」

  「嗯……我、我在啊……」

  她吁出口氣,緊握的十指微微放鬆,但膚上浮現的紅暈遲遲末退。

  一刻鐘前,她扶著步伐不穩的他跨進澡盆,那時他衫子早已脫去,全身上下僅留一條裡褲,她面紅耳赤,但入眼所及又讓她無法調開眸光抑或乾脆閉上雙眼。他裸露出大半身膚,如同她想像的那樣,一痕痕、一道道、一塊塊的紅色爬滿他皮膚,猶如血珠點點滲出毛孔,潑墨般暈染開來,洋洋灑灑在他身膚上留下痕跡。

  「嚇著你了,是嗎……」

  若非他忍痛忍到眉峰成巒,她會以為他故意鬧她。

  「我會等在珠簾後,你浴洗好了,再叫我。」

  她十分冷靜,也佩服自個兒的冷靜,但從心底竄出的熱潮如此不受控制,依然漫漫地侵吞她整個人。

  她退到那幕由一顆顆圓潤木珠串成的簾子後頭。

  盤腿而坐,閉目凝神,她的姿態像進入坐禪境界,而雙耳卻聽得真切,仔細捕捉簾後動靜。

  她聽到水聲。有水聲很好,表示他是醒著的,撥水浴洗的聲響斷斷續續傳來。

  約莫又過一刻鐘,她聽著,心中無雜念,但突然間,那聲音靜止了,靜得她心頭一驚,雙眸陡睜。

  她再次揚聲喚他。

  「……我、我在啊……」男人終於回話。

  上官淨不禁懷疑,他根本是聽到「鳳錦」二字才肯回應吧?

  你喊我名字,我……我很歡喜……已經好久沒誰這麼喚我了……

  心頭麻麻的,如遭雷擊,惻然之情油然而生,她對他生出純粹的憐惜。

  「鳳錦。」

  「……嗯?」

  珠簾外的她輕垂頸項,嘴角不自覺淡揚。往後,就這麼喚他吧。

  「鳳錦?」水聲怎又停了?「鳳錦!?」裡邊的人沒回應!

  她倏地回頭,從珠簾間隙覷見那顆倚在澡盆邊緣的頭顱正緩緩歪到一邊,還慢慢往底下滑!

  還管什麼男女之防?她起身衝進去,整幕珠簾子被甩得咚當響。

  眼見他舒眉合睫、半張臉已浸入水裡,長髮在水面上鋪成黑扇,她連忙出手撐住他兩腋,不讓水漫住他口鼻。

  「鳳錦,醒醒!」她張開雙掌,指端按住他背稜琵琶骨,施力一掐。

  「唔……」他哼聲,墨睫顫動,迷迷糊糊張開眼。見到她,他還笑。「唉……我好像睡著了……」

  「要睡回榻上睡。你、你別洗了。」

  「好啊……」

  他長睫沾著潤潤水珠,鳳目彎彎,脣畔的笑紋模糊而虛弱……上官淨心跳陡促,這麼沒來由的,全身被一股突生的熱氣席捲,從頭到腳都發燙。

  她在幹什麼?犯什麼渾?!

  內心暗斥了聲,忙端正思緒,她清清喉音,問:「你能自個兒起身嗎?」

  「應該行吧……」說著,他已扶著澡盆邊緣,有些搖晃地站起來,像一時間昏了頭,全然忘記她是個姑娘家,遂毫無顧忌地裸裎以對。

  上官淨努力維持面不改色,眸線定定擺在他臉上,甚至還出借雙手扶他跨出澡盆。水珠在他腳邊滴成一小窪。

  她轉頭取來適才從櫃內找到的寬大棉布。正攤開欲替他圍上,還沒來得及轉過身,熱呼呼的軀體突地壓上她的背。

  「鳳錦!」她動作迅雷不及掩耳,攤布,旋身,裹住,裹掩他身軀的同時亦穩穩抱住他的人。

  「我、我壓著你了……」他說得低低幽幽,有些歉疚意味,卻也沒想靠自個兒站好,仍賴著她,面龐垂落,都快貼上她頭頂心。

  上官淨終於知道,男人也能稱得上「柔若無骨」,她臂彎裡抱住的這個就是。

  他修長而精瘦,腰板細細扁扁,若她再多出幾分勁,說不準真能攔腰折斷。要他站,他也站不好,軟軟直往她身上跌,不靠她撐著還能怎樣?

  等把他送回榻上,她已滿臉通紅,氣息微亂。

  他、他倒好,竟暈睡過去,脣還微微啟著。

  事到如今,撒手不管成嗎?這……也算某種「江湖救急」吧?

  但真要幫他穿衣套褲,又實在……實在太不像話。

  深吸口氣,她略用力拍拍兩頰,把一些不該有且似有若無的古怪念想趕出腦海,端正端正,這是修心。

  她拉來薄被蓋在他身上,手在被子底下摸索,想扯開那條已半濕的大棉布,讓他清爽些,但過程不太順利,她不覺自己手拙,但就是拉扯了一番,有幾次也得碰觸他的身體,推一下、挪一下,費了些功夫才把棉布整個取出。

  額面都滲汗了,坐在榻邊,她輕吁口氣,覺得練功都沒這麼費勁。

  南蠻初夏,入夜後晚風送爽,儘管末著寸縷,一件薄被也足夠了,不怕著涼。

  所以,暫時……就這樣吧。她紅著臉,揩揩額上薄汗,繼續用那條半濕棉布擦他那頭濕漉漉的發,吸去水珠。

  他像似睡得極沉,長睫掩落,在眼下形成淡淡陰影,鼻息徐長,不再如之前那般氣息不穩。七竅滲血已止,不知是否因失了些血,此時面龐上的痕跡略淡,脣色也是,都淡淡的,五官整個舒和下來。

  血止,痛也止,今晚算撐過去了吧?

  每月都痛,但……不打緊的……我很能忍……

  每月皆得如此,很習慣了,躺著睡會兒便無事……

  她怔仲望著男人平靜面龐,心裡卻不太平靜,他這模樣,說病不是病,旁人說是邪咒,他亦信以為真;但個管如何,他到底讓她深記心裡了,往後無論她走得多遠,身在何方,每到月圓之夜,必定是要想起他的。

  「月圓之夜,七竅流血,難道真沒醫治的法子嗎?」她喃喃低語,恍若嘆息,然後將他的發一縷縷攤在榻上晾著,這才起身收拾房中。

  臥榻安眠的男人,在她背對他撿拾丟落在地的髒臭衣物時,淡色脣瓣很詭異地微微上揚。

  肉身疼痛一止,睡過半個時辰後,鳳綿徐徐張目。

  一切又都回覆尋常。

  尋常時候.他總是淺眠,亦不需多少睡眠,一日兩時辰算多了,許多時候他僅需閉目養神片刻,便覺神清氣足。

  被他半真半假地鬧了一頓的姑娘此時單手支額,坐在桌邊假寐,隨身的劍器也從背後解下,擱在桌上。

  她沒回自個兒房裡安歇,是怕他大半夜又出事嗎?

  可憐呵……

  可憐的姑娘……

  原諒他。他不是故意的。真的。

  他是絕對的惡意。這麼玩,很有趣。

  醒來,便是舒心暢意,整個人由裡到外、從頭到腳都活想來。

  他掀被下榻,察覺自己正赤身裸體,雙眉微乎其微一挑,記起她費勁兒想裹掩他的裸身,又費勁兒在薄被中摸索著抽掉那方棉布的臉紅模樣,暖暖雙腮為她僅稱秀氣的臉容增添風流,他愛看,看起來就是順眼。

  明明全身布滿奇異又醜陋的紅紋,她親近著,不覺作嘔,還臉紅給他看。

  按按左胸過快的鼓噪,他裸身走近她,那移動方式仿佛飄雲,靜謐謐透著詭異,全然沒驚醒武藝高強的女子。

  她兀自睡著,敞開的窗於迎進皎皎月華,那些銀光親吻著她半臉,在鼻尖上跳躍,在秀頰上舞動,在那兩片微啟的軟脣上妝點……他俯下頭,汲取她淡馨鼻息,薄脣離姑娘家軟脣兒僅余毫釐之距,他沒有真正印上,怕一發不可收拾會吵醒她,離著一點點微距,掩藏自個兒氣息。

  可惜啊可惜,他徹頭徹尾是枚小人,說不願在她身上施咒,這會兒卻忍不住,隨手一個當空咒寫,簡單一個捺印,她撐住額角的手忽地一放,人也跟著發軟,讓他抱滿懷。

  他攔腰抱起她,走回榻邊落坐,讓她坐在大腿上。

  近近瞧她,秀臉上的血污已洗淨,但她並未換下衣物,該是為了守著他,只來得使匆匆洗淨臉頸和雙手,沒心思好好浴洗。

  只替別人著想,遲早吃大虧的。

  她這行俠仗義的性格實在教人既愛又惱。

  唔……等等!她該不會把他當成「江湖道義」的一部分吧?果真如此……果真如此……他、他……

  尚未想清結論,他雙目泛紅絲。興起惡狠狠的味兒,扶住她腦袋瓜就吻,惡霸般占有她的脣,極變態地攻城掠地,在咒術中欺凌她的柔軟,嘗過又嘗,嘗過再嘗,丁點都不願放,恨恨的、發惱的,又帶著模糊的憐愛,連他自己也弄不懂的情緒,一直欺負人……

  瘋了。他。

  他。瘋了啊。

  身體自然起了變化,情慾灌注他全身,灼熱堅硬。

  他重重抱緊她。蹭著、摩挲著,亟需慰藉的地方有她的重量和體溫,他沙嗄呻吟,把她緊扣在身上,扭動、磨蹭,不放手,不能放,只有她……只有她……那是他要的,只有她……

  茫然間,他無所依,拽在懷裡的成了唯一的重心。

  他神魂四飛,仿佛轉翻了神界、人界與冥界,最終茫茫然、茫茫愁,又回來與懷裡的人相依偎。

  在她毫無意識時侵犯她、吃她豆腐,他絲毫不覺羞恥,卻感到濃濃孤單。

  下次吧,就留待下回。兩人真要歡愛,她必須醒著,只有他在玩,很孤單的。

  放她躺下,幫她脫鞋,再拉來涼被為她覆上。

  他略歪頭打量枕上那張脣瓣被吮紅的容顏,鳳目眨也未眨,幽暗中的雙眼仿佛閃紅光,看得幾要入魔。

  倏地,他眉間一動,聽到什麼聲音似的,眼珠移向敞開的窗外。

  他從容地從竹櫃中取衣物套上,寬褲寬衣,衫袍輕飄飄,然後撥開珠簾跨出房門,徐步而行,穿過竹塢外的藥圃、菜園和果園,越過清水潺潺的箭涇,走進一片黃竹林中。

  「剛回來?」停了腳步,他緩緩轉過身。

  離他約五步之距的一叢黃毛竹後,黑影閃出。「是。」燕影恭敬道。他半刻鐘前才踏進主子在竹塢四周布下的結界內,立即引來關注,被主子「半道攔截」,他半點也不覺訝異。

  「事情查得如何?」鳳錦又問。

  「略有眉目。小姐那塊玄鐵令牌確實是『西海玉靈峰』的掌門信物,『西海玉靈峰』一派由玉靈真人所建,在靈峰上隱居修行的玉靈真人是小姐的師尊,真人共收有四女一男五個徒弟;小姐行三,上頭有大師姊李雲衣,和二師哥傅蘭舟,底下有兩位師妹,蘇雪英、杜青青。其中蘇雪英已遠嫁西漠,杜青青年紀最小,僅十五歲。」他口中的「小姐」指的是上官淨,儼然把她也當成主子。

  燕影又道:「去年秋,玉靈峰頂上出大亂子,玉靈真人閉關修煉時,遭大徒弟李雲衣與二徒弟傅蘭舟聯手所害,下落不明、杜青青亦不知去向。當時小姐在外遊歷,趕回時,還與師姊、師哥在玉靈峰上惡鬥了一場。」

  聽到「惡鬥」二字,妖異鳳目微微一眯。

  鳳錦沉吟了會兒,道:「玄鐵令牌在她手裡,或者她最後回去的那一趟,曾暗中見到玉靈真人。」她曾說,是她的師尊要她往南來,帶著那塊刻滿古老圖紋的玄鐵,尋找古老的「刁氏一族」。

  「鳳主,玉靈真人若然被害,還能將掌門令牌託付給小姐嗎?」

  鳳錦淡淡勾脣。「倘若玉靈真人亦是『刁氏一族』之後,就有可能。」

  燕影不禁低「咦」了聲,前思後想一番,似已抓出相關要點。

  「莫怪小姐會來南蠻投靠『刁氏一族』,她要不來,勢單力薄,怕遲早要被抓回玉靈峰。昨日,屬下回南蠻途中遇到那些人,該是一路追蹤小姐過來,現下他們被擋在莽林之外,沒識途老馬領路不易進入,只是小姐的師姊、師哥為了那塊玄鐵令牌,必不會放過她,定會一再探路。」

  鳳錦哼笑。「他們要那塊令牌,難道只為掌門之位嗎?」

  「玉靈峰頂有座天然大石窟,巨石將洞口完全封住,傳聞,玉靈真人在石窟中藏有無數珍寶,是一筆巨大寶藏……」

  「我明白了,原來弒殺師尊、殘害同門全為這檔子事。」鳳錦邊笑邊頷首,臉上不帶責難神態,僅是嘲弄。

  他沉吟了會兒,忽而有所頓悟,淡聲道:「看來,那塊玄鐵令牌是進入那座石窟不能缺少之鑰。」

  「不管如何,小姐到底抵達南蠻了,若在半途遇上他們,對方見來硬的不成,說不定連美男計都使將出來,哄也要哄得小姐乖乖交出令牌,然後——」

  轟隆!

  燕影「唰」一聲拔出斜系在寬背上的長劍,他耳中轟響,原以為有敵來襲,眼前景物卻驟然扭曲。

  不是敵人!

  他寒毛豎起,心跳重重撞在胸骨上,又像要跳出喉嚨。

  握緊劍,他掌心出汗,不禁用力閉上雙目,再張開時,竹林又是竹林,適才那一剎那如同幻影,那聲轟響似是幻聽。

  但,不是的,真便是真,他心知肚明。

  在這裡,沒有敵人,只有魔星。

  「美男計嗎?」那顆魔星詭笑著,揚脣模樣斯文又平靜。「一個是師姊,一個是師哥,能使上美男計的,自然是她的二師哥,你說是吧?」

  「屬下……不很確定。」

  轟隆!

  又是一記似真非真的暴響。

  無形而強大的氣勁猛地灌入雙耳中,燕影痛到咬牙,但仍挺身不敢亂動。

  他自十七歲便被挑選出來服侍這一代的年輕鳳主,主子性情陰晴不定到教人發指之境界,據聞,歷代鳳主多為有德能人,偏偏這一代出了他這顆異星,紅痕滿身、性格扭曲不說,所懷的能耐更是前代未聞,強大到令人膽顫心驚。

  「屬下……屬下……」他暗中費勁調息,按著習得的心法,努力在主子惡意的結界中保持清明。這樣的惡意挾帶再明顯不過的震怒,主子發怒不算稀奇事,但氣成這樣,絕對難得。唉,想他嚴謹一世,竟糊塗一時,怎麼就口誤溜出那樣的話來?現如今,不乖乖吐實都不成了。

  「屬下打探過了……小姐……小姐的二師哥傅蘭舟……那人跟小姐原是一對兒的,小姐遊歷江湖,為了長見識,在外方走踏兩年多,遇師門大變,小姐聞訊趕回『西海玉靈峰』時,傅蘭舟早巳移情別戀,與長自個兒兩歲的大師姊李雲衣好在一塊兒……」

  砰磅——

  這一記來得更沉、更重,入目所及的景象呈現詭異折扭,月光仿佛整個傾洩進來,黃竹林大放異輝,竹葉泛光,一片片在夜風中張狂搖動,搖得那些光越擴越開,刺眼無比。

  再也承受不住,他發出厲吼,借以洩出在體中盲目衝撞的力道。

  突然間,一道不該出現、卻如及時雨的劍氣逼近。

  劍氣無比凌厲,劃開沉重滯悶的氛圍,像也一舉劈開他渾沌不清、幾要被拖進無底深淵的腦袋。

  燕影依著本能舉劍相抗,這一揮,讓他神魂重回體內。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1:50 PM

第四章

  上官淨恍恍惚惚睜開雙眸。

  不對勁。

  哪兒不對了?

  唔……她應該坐在桌邊,而非躺在榻上。

  誰搬移了她?又如何在搬動她之時,全然不驚動她?誰有這樣的能耐?

  咬牙,奮力撐坐起來,頭是有點暈,但盤坐在榻上調息一會兒後,那團暈眩終於止息,只是嘴有些不適,並非痛,而是熱熱腫腫的。她舔舔脣瓣,似嘗到不屬於自己的味道,這荒謬狀況讓她微擰眉心,想不通究竟發生阿事。

  她下意識環顧,這是鳳錦的寢房,鳳錦的夏被,鳳錦的床榻,她身子驀然一熱,不敢多想,匆急地套上自個兒的鞋。

  她占用了他的床榻,那他人呢?

  心懷疑惑,夜風中透出一絲不安,她帶上劍,就著迤邐而進的月光走出房門,尋著竹塢主人的蹤影。

  黃竹林內似有動靜!

  甫踏進,整個人像掉進氣漩內,她記起之前進南蠻莽林時,也曾遇過相同情況,她以為那是吸入過多瘴氣所產生的幻覺,此時為何重現?

  胸前發熱,她本能地伸手按住,發現是掛在頸上的玄鐵令牌散出奇溫。

  她強令自己拉長呼息,徐徐吐納問,眼前景物清楚展現——

  月光白到透亮的竹林間,鳳錦散髮垂袖,身形單薄。

  他面前站著一名鳩衣勁裝的漢子,後者手持長劍。她無法看清對方面容。

  是當日莽林裡那群惡徒尋到這兒來嗎?

  那人離鳳錦實在太近,男人嗄吼聲傳來,她心頭一震,劍已出鞘。

  「走!」直直躍衝到欲要守護之人身前。

  高手!

  兩劍相擊,她的四十九路御風劍法快如疾電,以攻為守,又以守為攻,攻守並進,虛中藏實。

  她意圖將對方逼出黃竹林。怕竹林中藏有暗手,亦想把敵人引開,離鳳錦越遠越好。她想,鳳錦纖纖公子,文弱可欺,打不贏也跑不遠,若遭挾持就不好,他要落進對方手裡,她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兒,怎麼都得先護住他再說,怎知一交手,對方身手竟如此了得!

  她不敢大意,手中長劍舞得更輕靈飛快,常是一招尚未使老,便換招突襲。

  師尊說過,她的御風劍法是同門中練得最好、最精的,盡得她真傳。

  她下山歷練,師尊還把御風寶劍傳給她,要她鋤強扶弱,不丟師門臉面。

  師門……

  師門啊……

  只是西海玉靈峰頂之上,師門如今安在?

  強大悲傷湧現,像心頭無端端開了一個洞。

  那些吃人的痛,急泉般滾滾湧出,

  越痛,她劍招越狠,越狠,越輕易喪失自己。

  頓時間,劍氣爍爍,月華凜凜,寒光騰騰,沁膚滲骨。

  制不住啊!她制伏不住內心悲意,根本要順由它了,把她帶到哪裡算哪裡,都無所謂,一切隨緣方自在,緣盡命絕,再往前一步即是陰曹地府,也無所謂……

  轟隆!砰磅——

  她耳中灌進巨雷,未及意識到那雷響般的聲音是真是幻,劍已脫手,神魂脫離。

  她倒下了,被一開始便沉默不語、冷眼觀戰的男人接個正著。

  上官淨被震昏過去,頗慘,然,有人比她更慘。

  燕影整個被彈飛!宛若地面上生出一堵無形墻,他無知撲上,卻遭自身的衝擊力反噬,彈得他往後飛離好幾尺,僻哩啪啦地掃斷不少根黃竹。

  主子心緒波動完全的突如其來,陰晴不定兼之喜怒無常,在自個兒地盤上任情任性地操弄,只是這一回……果真氣得不輕。

  在這結界裡,有心人故意操縱,任憑意志再強也撐不過一刻鐘。

  本心一亂,腦中思緒隨之扭變,會變得不像自己,或者,不像人,又或者,他原本就非人……他冷汗直流,想到方才的狠鬥。他許久沒遇上強手,這一鬥,只想贏,非贏不可。要贏。要贏。要贏。長劍如此渴血,喉中如此渴血……他在走火入噱魔的邊緣徘徊,若非主子那一震,他已成獸……

  「屬下……該死。」他單膝跪下,低嗓競發顫,並非怕主子責罰,而是他差一點點就迷失本心。

  鳳錦冷哼了聲。「你確實該死。」抱著人,他轉身就走。

  「鳳主,屬下——嘔!」唉,吐血了。

  燕影苦笑,跌坐於地。

  就說嘛,他家主子出手怎可能這麼輕……

  人在最最脆弱之際,往往最容易顯露本性,也最容易教旁人探到內在底蘊。

  上官淨搶進黃竹林,一開始自然是為了護他,以為他再次遭惡徒欺侮,然而,那場架打到最後,她其實忘記初始掀起衝突的原因。

  忘記要守護什麼,忘記因何而打,忘記他的存在,忘記……全部忘記……

  燕影也是,但燕影是一心求勝,昔日壓下的嗜血狂欲險些沸騰再起;而她呢,她是一心求死,死志隱隱微微透出,而後,使出的劍招狂態盡出,最後竟只攻不守。

  死的念想在她心中發芽了,她或者無所感、無所知,她被自個兒蒙在鼓裡,但那樣的心思確實存在。

  混帳東西!

  混帳!混帳!她想死?為什麼?

  會讓女兒家尋死覓活的不外乎是情海生波,就因她的親親二師哥移情別戀,所以她想死嗎?

  他冷笑再冷笑,目光發狠,五官野蠻,臉上、身上一道道紅痕轉深。

  抱她上榻,管她是醒是昏是睡,他粗魯地拉扯她的腰帶,扯開她衣襟。

  雪嫩健康的肌膚曝露在他面前,那塊助她在幻術中穩定心神的玄鐵令牌映入他眼底;但,什麼都不顧了,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的恨怒,覺得她是他認定之物,她就該歸給他,身、心、靈都是他的東西,別人敢覬覦,死路一條。

  而她,不能「對不起」他。

  她必須成全他的瘋狂,她心裡不能有誰,除他之外,再不能有誰!

  怎可以欺騙他?

  她明明說過,西海玉靈峰上,沒有情郎為她等候,她怎能欺瞞他?!

  掐揉她玉嫩肌膚,女峰落進他雙掌內,他十指狠狠掐緊、揉搓,不夠……不夠啊……他埋首在她乳前,胡亂吸吮,那未受日陽侵曬的身膚白得不可思議,他很氣很氣,不斷攻城掠地。他的行徑極度下流,毫無道德,但他哪會在意呢?直到……他與她衣衫幾要卸盡,他下半身緊抵她腿間,沉甸甸的男性火燙貼在她最脆弱柔嫩之地……他可以盡情占有她,野蠻地在她體內馳騁,可以消一時的忿恨。卻會帶來更多難題。

  再有,無她投入,即便得到她的人,那強大的孤單仍要吞噬他。

  貼著她的身.抵著她的額,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,調息再調息,行氣再行氣。過了許久許久、躁亂的心和躁動的身體才平息下來。

  他自知,性情中有極端狂暴的一部分,向來壓抑得極好,這還是首次任其橫衝直撞,險些亂了計劃。

  這姑娘啊,脾氣並不難懂。

  她武功高強,行俠仗義,性情堅韌,沉穩有大將之風,她想鋤強扶弱,好,那他成全她,就當個需要被扶助的「可憐人」,然後求憐於她,兩人相處時日一久,必見成效。至於「西海玉靈峰」,他不打算讓她回去,她的師門恩仇不關他的事,既踏進他的南蠻地界,與西海便八竿子打不著。

  她歸給他了。

  體內的怒火與慾念漸漸趨緩,他嘆氣。

  這一嘆,連自個兒都訝異。頭疼、莫可奈何、不甘心混雜在一塊兒,原來連他也要嘆氣。現下,是魔星遇上命中剋星嗎?

  苦笑,為她攏好衣衫,修長手指慢騰騰撥開她的發絲,沿著女子剛毅卻也柔潤的臉部線條輕撫,拇指撫過她略豐的下脣。

  「既要長久留下,該幫你備上一、兩個使喚丫頭。不是嗎?」他微挑眉,鳳目幽幽似帶魔,勾著脣,把一抹詭異的寵吻啄落在她嘴角。

  然後,他起身坐在榻邊,從榻旁桐木矮櫃中拿出一個樸拙木盒。

  揭開盒蓋,裡頭有紙疊著。

  他取出兩方小疊紙,輕手攤開,分別擱在膝上,有頭有手有腳,兩個紙人形。

  「你喜愛什麼性子的小姑娘?嗯,活潑些可好?」低問,他看了那張猶然不醒、眉眸寧靜的秀顏一眼,隨即斂目,打起指印。

  落咒,還不夠。

  他咬破指端,在人形紙上各落三滴鮮燙熱血。

  上官淨自覺陷入某種說不出、掙不開的「困境」中。

  教人迷惑的事一件接連一件,她還有點昏的腦袋瓜沒法子同時想那麼多事,而想不明白只好暫且順應,安靜接受並靜觀後續。

  她首要適應的是,她身邊多出一名長相與身材皆圓圓潤潤的丫鬟。問對方年歲,說是剛滿十六,問名字,說是姓朱,朱玉。

  「主子交代過,小姐在竹塢住下,不僅是貴客,也算是這兒的主子,吩咐朱玉要好好照顧小姐的生活起居,我記得很牢,不敢忘記的。往後,小姐的寢軒全由朱玉打理,包准打理得整整齊齊、乾乾淨淨,讓您沾不上半點灰。還有三餐和茶水,小姐等會兒得把愛吃的東西和喜愛的口味一一告訴我,才好請灶房大娘準備……啊,對了!小姐,主子那兒有好幾塊夏布,要請人幫您裁縫涼爽些的衣裙,咱們何時挪個空,到東村的李寡婦家量個身吧?那位李家寡婦手很巧,做出來的衣物耐穿又好看極了……」嘰嘰喳喳、嘰嘰喳喳。

  上官淨望著銅鏡中,那個站在背後幫她梳發、說話之速如流水潺潺不斷的小姑娘,瞧得她幾要忘記眨眼。

  今早,她醒在自個兒房中,小丫頭突如其來就這麼冒出來。

  她幫她備妥潔身盥洗用的溫水和用具,待她一起身,小丫頭便快手快腳整理床榻,動作相當伶俐自在,仿佛對服侍她的一切早熟得不能再熟,熟到……還想親手幫她浴洗呢!若非她及時醒覺,身上衣物真要被小丫頭剝光。

  瞧,她又被她滔滔不絕的話牽走心神,連梳子都乖乖遞去。唉,現下是怎麼了?還坐在妝檯前由著人家服侍……是說,她哪需要誰照看?向來都自己照顧自己啊!

  再說了,她從沒梳過姑娘家那些繁複柔美的髮型,烏黑髮絲常是簡單扎作一束,乾淨俐落才是本心。

  她出手迅捷,輕輕接住朱玉忙碌的小手,也讓對方稍靜了靜。

  「我不用新衣,吃得也隨便,不必為我多費神。再有,我也不是什麼小姐,借竹塢暫住罷了,不是你的主子啊!」

  「小姐……小、小小姐……嗚,小姐……」

  小丫頭臉色變得此翻書還快,一張甜笑圓臉突然變成被掐皺的包子,眉成八字,顫著圓脣,圓眸可憐兮兮地擠成兩道細縫,都擠出淚光了。

  「怎麼了?你……你別急、別哭啊!」上官淨趕忙站起,拉她的手搖了搖。

  「哇啊──」當真哭嚎出來,連淚珠都圓圓潤潤,好不可憐。「小姐……小姐不要我服侍,那、那朱玉沒用了……嗚嗚嗚,主子會撕了我,還會把我丟進火爐裡燒,嗚嗚嗚……我好慘啊……小姐別不要朱玉嘛,我會乖,一定乖的,好不好嘛……」

  「呃……好、好……你別哭,我要你,我當然要你!」

  「嗚嗚嗚……小姐說話算話.不蒙人?」連鼻涕都流出來了。

  上官淨用力搖頭,她實在不太曉得如何安慰哭得淚漣漣的人,但,小丫頭的破涕為笑也、也轉得太快了吧?她甫搖首保證,那張猶如浸過水的圓臉立馬笑開了,讓她再一次傻眼。

  「啊!小姐頸子被蚊蟲叮咬,青青紅紅一塊呢!」朱玉忽地瞪大眸。

  這也是重重疑雲中的一點。

  上官淨是在浴洗時發現的,不只頸側,連肩頭和胸脯也有青紅痕跡,圓圓小小,似被誰刻意弄出來……會不會是昨夜打鬥時留下的瘀傷?除此之外,她想不出其他因由。

  按捺思緒,很無奈地讓人梳了發,並吃過丫鬟為她備上的早飯後,她步出房門,在軒廊轉角處險些撞上一名高壯僕役,後者正忙著灑掃,瞧見是她,態度甚是恭敬,沉默著,靜靜退到一旁讓她過去。

  「小姐,他是牛大啦!主子交代了,竹塢東翼這兒的粗活全交給牛大包辦,往後您會時常瞧到他的。」朱玉匆地開窗探出一張臉,笑咪咪道。

  所以,竹塢除了鳳錦與她之外,確實有「活生生」的僕與婢,昨日入夜後的奇詭之寂,僅是她少見多怪,庸人自擾?

  但,昨夜的確有太多迷團,如誤闖渾沌之境,即便醒來,都不知是醒非醒。

  四下搜尋,就為那道順長偏瘦的素自身影……啊,他在那裡!

  鳳錦站在瓜棚下,青翠的藤與葉旋滿瓜棚,這棚子交纏了不止一種瓜類,奇妙的是,所有瓜種都能和平共生,旋藤於棚架上。長出一顆顆不一樣的瓜。

  忽地,上官淨秀容一凜。

  瓜棚下似乎裡有另一人,玄衣勁裝,劍器在背,跟她昨夜記憶中的對手極為相像……不!根本是同一人啊!

  「鳳錦!」她禁不住大喚,飛身竄近。

  又是護衛的姿態。

  鳳錦在笑,四肢百骸皆被灌注歡偷,但那樣歡快的笑沒有顯露出來,全珍貴地往心底藏,表面上,他一貫清清淡淡,若說笑,也僅有微勾的嘴角。

  「用過早飯了嗎?」他溫聲問,把剛采下的一顆瓠瓜放進地上的竹籃裡。

  「嗯……用、用過了。」怎麼回事?上官淨戒備著,眸光在他和那位黑衣客身上來回兜轉。黑衣客此時垂斂眉目,雙臂微垂貼於身側,站姿與竹塢僕役牛大一般模樣,皆恭謹而且沉默。

  「這位是?」她忍不住詢問。

  鳳錦淡笑了聲。「昨兒個來不及說,你與他便鬥起來了。」他轉向黑衣客。「燕影,你嚇著我的貴客,上官姑娘不知情,還以為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河寇山賊,鬧騰出這麼一場,你該當何罪?」

  「屬下該死。」

  波瀾不興的語調有種再認真不過的氣味,上官淨聽著,心臟突突跳,好似她要真附和的話,這位叫燕影的男子真會拔劍一抹脖子,該死給她看。

  「屬下先行告退。」燕影道,旋身便走,誰也不看。

  上官淨神情怔然,鬧不明白其中原由,眸線從走離的黑影身上收回,改而定定望著同樣站在瓜棚下的素影,一張脣掀了又閉、合了又張,許多話梗在喉問。

  「燕影是我的牢頭。」

  似瞧出她的迷惑,文弱男子徐徐道出。上官淨耳中轟隆,秀氣五官明顯緊張。

  「可是他……他自稱屬下,武功又那麼高……」怎成牢頭了?

  「燕影是我爹娘派來守我的,武功高那是一定,竹塢地處偏僻,近來南蠻莽林裡又不太平靜,他除了守好我,還得護我周全,也得固定時候把竹塢這兒發生的大小事回報到我爹娘那裡。」他半真半假,說得順暢自然。

  「……你爹娘?」聲音吶吶。

  「是啊。我是人,當然有爹娘。」

  「也、也對。」

  什麼「也對」啊?鳳錦忍住笑,腦中轉過百八十道思緒,最後,他舉袖,袖中指有一下、沒一下在瓜葉邊緣上摩擦,紅痕臉上,一雙眼尤其汪亮,低幽男嗓有種徹夜沉思後的輕啞,道──

  「你昨夜與燕影交手,奮不顧身就衝近過來,以為我又遭惡人欺負,是嗎?」未等她答話,他又說:「我知道的,你是真關心我……昨兒個出了小意外,沒來得及趕回竹塢,我的邪病就發作了,你也不逃,除帶我回來,還……還幫我這樣和、和那樣……我都記得的……」

  他面龐真的很紅,上官淨曉得自個兒的臉蛋也沒好到哪裡去,同樣熱烘烘的。

  「這樣」和「那樣」的……他、他記那麼多幹什麼?唉。假咳兩聲,她抿抿脣,鎮靜問:「為什麼不與爹娘同住?」

  「我這模樣,兩老見了只會心痛流淚,乾脆離家僻居在此,兩邊都清靜些。」

  他又用輕和語氣說著雲淡風輕的話。

  他說得好輕巧,但聽者若有心,不難碰觸到那帶有苦澀的底蘊。

  自尊包裹自卑,淡然掩藏了憂鬱,時陰時晴的脾性。神智清明時,溫文有禮,君心如玉,一日一鬧騰起來,根本是個任性孩子。

  心微微緊縮,帶疼,疼中又有憐意。上官淨沒嘗過這般滋味。

  她想起自出事後,一直抑在腦中最深處、不敢多想的那名男子。

  跟那人在一塊兒時,心裡是快活、明亮的,源源不絕的活力冒出,仿佛要化成玉靈峰上的一朵雲、一隻小百靈兒,與他一起邀游天地……英俊面龐,多情眉目,高大挺拔的身形,清朗聲嗓說著好聽的言語,說他此生僅她一人,只求與她相守,再無其他,那些情話,聽過的姑娘都得骨酥肉趴。她內心漲滿柔情,不是心疼,而是滿滿光明的歡喜,那喜悅,如玉靈峰頂上大綻的朝陽,她愛過,動過情,卻沒嘗過憐惜一個人,憐到心窩酸軟疼痛的滋味……

  整個人忽冷忽熱,突然間,她的一隻手被握住。

  她微地一震,眸子定了定,發現鳳錦離她好近,不過半臂之距。「你……」

  「想什麼呢?瞧你都快把瓜藤扯斷。」他紅痕上還有紅痕,體膚散出高熱,原注視著她的雙眼在她眸線迎過來時,略狼狽地挪開。「這條藤懸著好幾條絲瓜,還沒成熟,若掐掉,啥都沒了。」

  上官淨恍然大晤,趕緊鬆開瓜藤。

  她方才陷進思緒裡,邊想邊撥扯藤葉,險些毀掉他辛勤耕耘的心血。

  「抱歉……」唔……他還握住她的手。該抽回嗎?

  鳳錦搖搖頭。「該道歉的是我。昨兒個那些事,讓你困擾了。」

  換她搖頭,暗暗吞咽著。「……所以我是讓燕影震暈過去,然後才被你送回房裡,是嗎?」可如果抽手,不讓他握,他會不會又暗自神傷?

  「嗯。」男人低應,近距離下,他覷到她頸側一處沒掩上的瘀痕,鳳目詭爍了爍。

  上官淨不疑有他地點點頭。「果然,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燕影武功奇高啊,我只記得有股勁衝爆而出,之後便不省人事了。改天有機會,必得跟他好好請教。」唉,算了,還是由著他握吧。他……他會不會……其實也愛與人親近?如這樣手握住手,暖暖體熱在掌心裡流動,有人陪著,有同伴,有……有活著的感覺……

  活著……

  她如遭雷殛,神魂陡震。

  瞬間,有什麼東西撞進胸房。

  那些東西曾一度流失。心於是空空的,沒有任何想法,只懂得順從師尊留下的指示,躲躲藏藏一路往南;但此時此刻,半畝方田一寸開,有什麼回流人心了。活著……她的心是她的,會為誰心疼,心,還活著……

  驀然間,她五指一收,反握住他的手。

  兩人四目相對,她望著那張不好看的臉,卻覺無比可愛,因為他在害羞,目光靦靦矇矓,深一層的紅澤這出臉膚,從垂發中半露出來的耳朵紅到幾要滴血,鼻翼正微微歙張。

  怎麼辦?她原想過若要在這片南蠻土地上待下,不管是要繼續深進,探尋「刁氏一族」的下落,抑或守株待兔,靜觀其變,她都該自個兒尋個地方落腳,不方便一直這麼叨擾他。

  但,她開不了口了,尤其見識到他的怪疾,見到村民們是如何懼怕他……他甚至連雙親都躲。昨日他性子一起,還粗聲粗氣地趕她走,發病時,更是一整個自暴自棄、孤僻陰郁……她若說走,即便解釋再多,他怕也聽不進去。

  所以……就繼續賴在竹塢不走了嗎?

  她悄悄嘆息,心裡已有答案。不要他誤解她,不希望他難過,不願意見他自傷自苦。飄零到此蒙他照顧,同是傷心人,或者也能相互安慰,圓一個緣。

  心一寬,活水注進,她嘴角揚起翹弧模糊而柔軟。

  雙頰依舊發燙,她笑,見他也笑,五官浸潤在單純愉悅裡。

  對她突然用力反握他的手,他眉峰動也沒動一下,好似他們這樣再尋常不過。

  唉,怎會這樣?她有點想撓頭。

  「我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。」鳳錦忽而道。

  「什麼事?」她五指略放鬆,立即感到一股力,他把她抓得更牢。

  「我那個每月發作一次的邪病,是有法子治的。」

  她立即瞪大眼。「怎麼治?用什麼藥治?很難治嗎?還是藥方不易湊齊?為什麼你拖到現在還不治?」

  她急急丟出的一長串問話,讓他鳳瞳忍笑地湛了湛,穩聲道:「不難治,也不需要湊什麼藥單子,只是我不願意。」

  上官淨眼角一抽,圓眸陡地細眯,隨即又瞠圓。「你、你不願意?」有什麼好不願意?!有病能治不治,她都想掐他了!「你在不願意什麼……」

  然後,他再度臉紅給她看,既彆扭又靦腆。

  他原是看著她,卻調開目線,最後又磨磨蹭蹭移回來,害她一顆心沒來由咚咚咚地重跳。

  「說啊你!」

  他抿抿脣,慢吞吞道:「我得找個姑娘成親。兩人……兩人好在一起了,咒一解,邪病便會慢慢除去。」

  上官淨一開始沒弄明白「好在一起」之意,怔了會兒,懂了,全身直發熱氣,血往腦門直衝,什麼話都說不出。

  他的聲浪穿透她嗡嗡作響的耳——

  「我也想治好這病,但哪家姑娘肯嫁我為妻?即便有,可我對人家沒那份心,又怎能成夫妻?我也……我也不願委屈自個兒,若無情意,在一塊過一輩子,死死綁在一起,那多可怕……」

  他一笑,慘慘的,卻極為溫柔。

  明明是大白天,他瞳底竟有月光。

  「所以啊,寧願這麼病著。遇不到心裡那個人,一輩子邪病纏身,那也無悔。」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1:55 PM

第五章

  美之物人人愛,這道理天經地義,只是每次她癡了般望著師哥那張俊龐,看得忘記眨眼,等回過神來,很難不臉紅,又覺自個兒實在膚淺,但……他真的長得很好看啊,既英俊又溫柔……

  「等遊歷回來,你有什麼打算?」男人拉著她的手,似乎知道她方才又瞧他瞧得失神了,此時嘴角戲謔地翹著。

  她垂下熱熱臉蛋,重新抓好肩上的包袱,輕聲道:「我沒想那麼多。」咬咬脣,抬起頭,頰畔暈暖似乎更濃。「可能……就是老樣子。等結束遊歷回來,繼續待在玉靈峰上服侍師尊,和師尊、師姊、師妹……還有你,在一起。」她可以一直待著不走,但師尊說,她年已雙十,趁年輕該下山走走,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。她想出去看看,出西海玉靈峰,看些不一樣的人事物,但最後的最後,還是會回來的。

  他沉默了會兒,放開她的手。「你心裡只有師尊是嗎?」

  她一愣。「我……我心裡也有你……你知道的。」

  他神情有些古怪,目光專注。「那麼,如果我說,我想過點不一樣的日子,要轟轟烈烈、熱鬧滾滾的日子,你會跟我去嗎?」

  她怔得更嚴重,許久、許久,終才擠出一句話——

  「可是……簡簡單單的,不好嗎?平靜無爭的日子,有什麼不好?」

  他掩下長睫,掩下似有若無的失望,下山的那一日,她沒看出來。

  昨晚又作夢。夢著以前的事。

  遊歷江湖兩年,她更明白了,她這性情,還是與世無爭的小日子最適合她。

  但,想要平靜無波卻不容易啊……

  直到穿過森森莽林,踏進南蠻之境,這兒有山有水、有竹有林,梯田占滿所有小山頭,村民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她似乎尋回一些往昔自以為理所當然的寧靜,然後……卻又被人猛地轟來一記,攪得頭暈目眩。

  所以啊,寧願這麼病著。遇不到心裡那個人,一輩子邪病纏身,那也無悔……

  他說這話時,語氣如此認命,眼神萬般溫煦,汪亮到她幾難直視。

  她不笨的,鳳錦根本話中有話,目光藏情,雖沒坦率表示,那意思也頗為明顯,好似告訴她,他遇到心裡那個人了,那人遠在天邊、近在眼前。

  總之,她好像被示愛,又好像沒有。

  這種感覺很糟糕,不曉得該怎麼回應,頭疼的是,也不知該回應什麼。

  害她這四、五天有意無意避著他,總一大清早就出門,往更遠些的村落打探「刁氏一族」的下落,回到竹塢時,天色都暗下。

  此時分,夕陽只剩一點點顏色。

  沿著箭涇旁的土道往坡頂而行,竹塢已在眼前,她看到靜佇在不遠處的薄紙般身影,瘦瘦長長,黑髮微揚,淡淡一抹輪廓。

  她心臟怦然一跳,瞬間感受血在胸中滾動的那股熱,又是那種活著的滋味。

  他、他該不會專程等在那兒逮人吧?

  待再走近幾步,立即察覺異處──鳳錦站在竹籬門外,面前跪著一名老漢,一輛簡陋推車就擱在一旁,推車上躺著一名大姑娘。

  老漢跪伏身子,不住磕頭,也不知求了多久,嗓子如粗礫磨過一般,猶自哭求道:「咱、咱就這一個閨女兒,求您發發慈悲,救救她吧,真沒法子了,嗚嗚……真沒法子了,她、她這傷,傷得都快魂飛魄散,沒法子了呀……」

  上官淨兩個俐落躍身,驀地竄到推車旁。

  鳳錦在看她,她感受得到那兩道灼灼目光,頭一抬,亦直直掃了他一眼。

  他像是面無表情,讓人讀不太出心緒起伏,但眼神銳利,很有穿透力。

  呼吸一緊,她連忙凝神,低頭審視推車上女子的狀況。

  探鼻息、膚溫、頸脈。除氣息較弱外,大致無礙,然頸項上有一環青紫,等她再探向女子手脈時,更為吃驚,那細腕上有一道道的傷,雙腕皆有,似自殘不成所留下的刀傷。

  她微瞠眸,再次抬頭望向鳳錦。

  面對她的疑惑,鳳錦像似視若無睹,卻出聲了,問那老漢。

  「倘若救了,往後你如何打算?」

  「咱……咱決定了,帶著閨女兒離開南蠻,搬哪兒都成,越遠越好。求求您、求求您大發慈悲,您大人有大量,只有您辦得到,鳳──」

  「把她抱進去。」鳳錦聲略揚,適時截斷老漢的哭嚎。

  一得到指示,站在主子身後的牛大即走向推車,朝微愣的上官淨點點頭,單用一臂就把昏迷的大姑娘輕鬆挾抱,帶進竹塢。

  老漢大喜,又是拼命磕頭,連連稱謝,老臉上涕淚縱橫。

  「明早再來接她。走吧。」鳳錦沉靜道。

  「謝謝、謝謝……嗚嗚啊啊——」好不容易求成了,老漢匆地伏地大哭。

  上官淨立在原地好一會兒,完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。

  按她脾性,自是想向老漢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,但鳳錦站在那兒動也不動,兩眼直盯著她,一瞬也不瞬,她陡地醒悟過來,他是在等她進去。

  也好,該去看看那姑娘,說不定還有其他傷!

  「老爹保重。」她對著仍兀自痛哭的老漢拱拱手,快步走進竹籬門內。

  「鳳錦,那姑娘——咦?」才欲詢問,男人竟旋身就走,把她乾晾著。

  「鳳錦?」不理她?「鳳錦?」依舊不理人。

  「鳳錦!」她迅捷躍到他面前,眸底有點竄火。

  「你不是在躲我嗎?」他停下,寬袖負於身後。

  那問話來得如此突兀,語氣如此自然,像聊著今兒個天氣、話家常一般。上官淨卻不自在地抖了兩下,向來坦坦然的心一下子虛了。

  「我……那個……是我不對。」低頭。

  ……竟乖乖認錯?鳳錦一愣,盯著她的頭頂心,險些笑出。

  「我沒說你不對。」他又在使小性子,但……能有個人任他使性子,這滋味實在該死的好啊!

  他僵著聲道:「我那日……說了些事,你聽了不舒服,你躲我那也應當。」

  「我沒有不舒服!」她急急辯道。

  她只是臉紅心熱,一直揣測他當時的語氣和眼神,弄得自個兒發昏……好吧。是有一點點不舒服,但是……但那是因為……唉。

  「不管你怎麼想,總之,我沒有不舒服。」再辯。

  聞言,他微微一笑,有些憂傷落寞,點點頭道:「那就好。」

  一點兒也不好!

  他、他這是明擺著不信嘛!

  上官淨越急,話越說不出來,只能鬱悶地看他重新拾步,從她身邊走開。

  鬱悶已持續許久,她在竹塢東翼的客室前等過大半時辰了。

  送那名大姑娘進客室後,牛大就守在房門口,問他話,也不吭聲,只懂得點頭、搖頭,倒是這幾日莫名其妙成了她專屬小婢的朱玉,因鳳錦的吩咐,已往裡邊送進兩盆子溫水,此時亦跟著主人家待在客室裡照顧那名姑娘,尚未出來。

  要闖進一觀究竟,對她畫言易如反掌,但於情於理,她沒資格擅闖。

  被擋在外面實在不好受,她大可回自個兒房中休息,但……如何走得開?

  思緒噴湧,胡思亂想,再加上方才鳳錦那一臉憂傷,害她胸中沉甸甸,仿佛怎麼都納不進足夠的氣,很悶。

  咿呀——

  門從裡邊推開了!

  她驀地揚睫,見朱玉捧著水盆跨出。

  「那姑娘怎麼樣了?傷得重嗎?她醒了嗎?我……我能進去瞧瞧嗎?」

  「小姐,那個……唉……這個……主子他……」話很多的小丫鬟竟吞吞吐吐。

  「讓她進來。」裡邊傳來主人家淡淡的應允。

  小丫鬟隨即衝她咧嘴一笑,還鬆口氣般俏皮地吐吐小舌,捧著盆子,竟用手肘「攻擊」牛大,邊嚷:「走啊!主子發話,要小姐進去,你還杵這兒幹什麼?想繼續偷懶啊?還不跟我走!」

  上官淨沒留意牛大有無隨朱玉離去,她入內,撩開帶草香的細竹簾。

  房中飄浮某種氣味,略辛辣,不難聞,該是調和許多香藥所製成的寧神藥香。

  鳳錦就坐在楊邊。

  那姑娘靜臥,仍合睫睡著,割在雙腕的新傷與舊傷皆一併處理過,裹了藥,連頸上明顯的青瘀也抹過藥,帶著薄荷氣味。

  鳳錦極輕柔地移動姑娘一手,將之放進薄被裡,再為她調好枕頭高度,那一幕落進上官淨眼裡,竟胸悶又氣郁,古怪至極。

  「她這身傷,是自己弄出來的,是嗎?」上官淨想過又想,穩住嗓音問,手暗暗握緊。

  鳳錦頷首,似不知她內心起伏,僅徐聲道:「跳河、割腕、上吊,尋死多次未成,全賴老父守得嚴實,但再這麼下去,總有一天能讓她如願。」

  「為什麼她要這麼做?」她表情凝重。「誰欺負了她嗎?」

  他抬起頭,深深看她一眼。

  「記得那群惡徒嗎?你第一次踏進南蠻野林,在林中救了我。」

  上官淨點點頭,腦中一閃,臉色漸漸蒼白,似恍然大晤。

  鳳錦又道:「這姑娘在我之前曾被那些人逮住過……她沒我幸運,在那群人底下吃了很大苦頭。」正因那些不長眼的混蛋鬧得這一帶烏煙瘴氣,他才出手,前後已治了幾批,直到那一次在莽林中設的結界被她闖進。

  「那、那……她……她的傷……」

  「真正的傷不在肉體,身上的傷即便好了,心上的傷卻很難痊癒。」

  心上的傷……上官淨渾身一凜,怔怔然,許久才能吁出口氣。「那位老爹說,只有你能幫她……那些看不見的傷,你真能治?又該怎麼治?」

  他眼神微異,笑笑道:「如果我說我有封住她記隱的能耐,你信嗎?忘掉一切,重新來過,所有悲歡苦喜全化作白紙,只往前走,不回頭……你信嗎?」

  上官淨瞪他,一直瞪著,忘記眨眸。

  他驀地笑出聲,略帶嘲弄的笑音在室中輕回。

  「看來我唬人的功夫還不錯,真把你唬愣了。」他神情一整,伸袖來回撫平薄被一角,邊徐聲又道:「老爹實在走投無路,才把自家閨女送我這兒,她心結難解,血瘀滯於胸中,阻抑心氣,必須以『龍血竭』為主藥。」

  「『龍血竭』……竹塢藥圃旁那棵怪樹?」那棵樹同她差不多高,像把大傘,樹幹特別粗圓,會滲出血紅色汁液,她從未見過,曾好奇問過他。

  「正是。」他頓了頓,有意無意避開她的注視。「那棵『龍血竭』我養了十三年才成,取樹汁熬作藥丸,極珍貴的。」

  「這麼做就能治好嗎?」

  「至少能化開她胸中瘀塊,心緒一旦平穩,或者漸漸便能看開。」他望向枕上那張蒼白臉容,再次探著姑娘額溫,低語若嘆。「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。」

  上官淨狐疑地輕蹙眉心,想再問,一時間釐不出思緒,再有,她眸光根本沒法子挪開,因他散髮下輕垂的側顏,側顏神態如此專注,專注中浮動似水柔情,那樣的柔情太容易打動誰,倘若她是那個被他溫柔以待的女子,那、那……那也要忍不住在他的撫觸下嘆息吧……

  才這麼想,她明顯聽到一聲混進驚駭和恐懼的抽氣聲!

  大姑娘醒了!

  「啊!啊啊──別過來!別碰我!不要啊──我、我我……」那姑娘陡然醒覺,雙眸未睜,倒先驚嚷起來,兩手亂抓。

  忽地,她嚷聲一頓,動作也止了,仿佛納悶自個兒嚷些什麼,又為何如此激動。她終於張開眼睛,張得大大的,眸底有著濃濃迷惑,在見到男人那張詭異的紅痕面龐時,迷惑轉為驚愣。

  她甚至嚇得撐坐起來,還往後疾退,背緊緊抵著床柱。「你……你、你……」

  好啊!這麼好的機會,不利用,豈非暴殄天物?

  鳳錦一臉受傷,那受傷神態僅「展現」短短一瞬間,然後就很「吃力」而且「倔強地不願讓誰瞧見」地趕緊「掩飾」住,可惜又無奈的是,沒有「成功」地「掩飾」得很好。

  他倏地起身,離開榻邊。

  怕自己那張鬼臉再嚇著誰似的,他轉身背對床塌,那旋身速度之快,讓一頭柔軟烏絲當空甩出極美的發弧。

  「鳳錦……」

  聽到身後憂慮的女子喚聲,他脣上有惡華的笑,雙肩卻像換氣下順般顫聳著,然後,他搖搖頭不回聲,筆直快步地走出門外。

  「鳳錦!」

  上官淨方寸如火燒。

  她一邊衣袖被榻上姑娘緊緊拽住,好似她成了這姑娘唯的一根浮木,若非如此,她真要什麼都不管地追出去。

  心疼。除了心疼,好像也尋不到更好的描述。

  她為他,心很疼哪……

  「這裡是哪裡?我、我怎會在這裡?」剛醒來的姑娘惶惑不安,眸子胡亂張望。

  「剛才……剛才那男人是誰?他……他、他究竟是人?是鬼?他長得好可怕……好可怕……姊姊,我怕啊……」

  「他是好人。」衣袖被拽住的女子忍下幾要斷氣的心疼,沉靜安慰著。「他是很好、很好的人,你別怕。」

  「可是他……他的臉好嚇人……」

  「他救了你。你爹把你送來這兒,求他救你。」

  「我爹?我爹……」迷惘還有更迷惘,姑娘蹙起眉心,掄成單頭的乎抵著兩邊額角,仿佛一動腦就疼,很楚楚可憐。「姊姊,我頭好痛,我不想了……頭好痛……我爹……我有爹的,是嗎?」

  扶她重新躺下。「嗯。你爹明兒個天一亮,就來接你了。」學著男子曾做過的,將姑娘裹著藥布的手小心放進薄被裡。「什麼都別想,再睡會見吧。」

  「嗯……我有爹……我記得,我爹很疼我,很疼我的……」細語低呢,雙眸再次倦累合上,墜進夢中猶自喃喃道。「姊姊,你是好人……小心……小心那個男人……他是魔……」

  他若是魔,她八成也走火入魔。

  所以被他這麼牽引過去,著魔。

  談不上情與愛,卻有種莫名的同病相憐,像這條路上走啊走,走得如此孤獨,最後竟窮途末路了,驀然回眸,才發現原來有個同伴,那人與她一樣,都是踽踽獨行,然後因緣際會撞在一塊兒……

  客室中的姑娘再次昏睡過去,上官淨替她蓋妥被子,放下收束在兩旁的紗帳,透過帳子,她又端詳她片刻,這才起身離開。

  推門而出,守門不走的牛大早被朱玉揪走,一身素色的竹塢主人獨立在夜中的小天井,皎光鑲發、落衣,光點浮動著,如夏夜中點點流螢。

  他適才「逃」出來後,就一直杵在這兒嗎?

  心窩滿泛著什麼,一時間說不出,她筆直走向那抹背影。「鳳錦……」

  男人雙肩略動,並未轉身。山不來就她,只好她就山。

  她一步跨到他面前,卻見他面龐陡撇,匆促間,她似瞥見他盈著光的眼睛,那些濕潤的光沒落腮,含在目眶內,強忍著。

  她背脊如遭疾雷衝竄,渾身一凜,很不爭氣,雙眸竟也泛熱。

  「你躲我,就該躲徹底些。」他突然道,不使性子,不賭氣,萬念俱灰一般。「你也走吧,別因為顧及我的感受,硬勉強自己留下。你留下,我只會害了你,若要繼續留在南蠻。還是別跟我往來最好。」乾笑兩聲。「關於我的邪病,還有我那日說的話,都別往心裡去,我……我沒有其他意思,只是隨口說說,遇到說話的對象,興一起,隨口說說而已……」他驀地抿緊脣,眉間懊惱,挺厭惡自個兒又說不停似的。

  看他這麼苦,想壓抑又抑不住,上官淨感覺內心一角「轟」地坍塌。

  男女之間沒有情愛,卻單純為了道義,也許……還揉進心憐,或者更能長久嗎?

  她和他,有沒有這樣的可能?

  「別人躲你,那是他們怕你,我又不怕,躲什麼躲?」她嗓子略啞。

  鳳錦下巴繃了繃,仍固執不願看她。「你走。」

  「我不走。」鏗鏘有力。「這裡吃好穿好睡好,還有服侍我的小丫頭,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,我又不是傻子,走哪裡去?」她頰如霞燒。「你若害我,那就……就讓你害吧,我認命,不抵抗,害死我好了。」她半癲半狂了,話一山口,臉蛋燒得更嚴重,都不敢想像那是她會說的話。

  鳳錦傻了似,轉過頭,定定瞅她。

  他兩丸目瞳黑燦燦,風起雲湧著,全是她看不懂又若有所知的東西,幾要貼近他心魂最深、最深的心緒——

  我對人家沒那份心,又怎能成夫妻?

  那麼,他對她,是有那份心的,是嗎?

  我也不願委屈自個兒,若無情意,在一塊過一輩子,死死綁在一起,那多可怕……

  和他綁在一起,她捫心自問,卻不委屈……不委屈的。

  清清喉嚨,她又道:「今晚我一直很擔心……」

  話也不一口氣說完,鳳錦再狡,終也忍不住,磨磨牙擠出聲音。「擔心什麼?」

  「我擔心你救了那位姑娘,人家要對你以身相許。」

  他雙目微微厲瞠,略有火氣。「你在笑話我嗎?」

  她搖頭,再重重搖頭,雙脣嚅了會兒,道:「我真的在擔心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他沙嗄問。

  「若論以身相許,那也是……也是我先許,你救我在先,不是嗎?」

  周遭好靜,霎時間蟲鳴皆止,靜得吊詭。

  「……為什麼?」

  她怦然心悸,又有被穿透的錯覺。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絕不放過。

  搖頭。還是搖頭。睫微濕,因眸眶有淚。她很困難地穩住聲音,道:「不知道……我、我只曉得,跟你在一起,挺好。」這次點頭了,用力點著。「挺好的……」

  在一起,對他們倆都有好處,也許她真能治好他的七竅流血之症,也許她可以過點小日子,在南蠻窩下來,不管世事,甚至忘記自己從何而來。玄鐵令牌在手又能如何?一切順其自然了,即便尋不到「刁氏一族」,也不再往心裡去。

  可能嗎?她和他?可以嗎?

  她見他深深呼吸,胸口因沉重的吐納而明顯鼓伏,五官繃緊。

  「你在可憐我嗎?」他問。

  「我……我不……」她不想說謊。對他,確實想去憐惜啊。

  她支吾其詞,懊惱自個兒口拙,面前男人卻猛地跨步縮短兩人間剩餘之距。

  她傻怔怔,十多年武功差不多是白練了,只會「束手就擒」任對方抱住。

  「告訴你,我不在乎。」

  他心音如鼓,氣息灼熱,鎖緊她雙眸的目光狠狠的,有點凶,在夜中發亮。

  「就算你只是可憐我,也無所謂,你願意跟我在一起,那就好,我什麼都不在乎,我對你……我對你……我其實……不想你走。你可憐我、同情我,那就是心疼了,這樣很好……」

  仿佛花盡最終力氣,終於將深藏的心思攤在她面前,他原就殷紅的面龐更是紅得不像話,執拗與靦腆、坦率與壓抑、渴望與憂悒,所有表情交混一起,如此複雜,如此扣人心弦,如此扣她心弦。

  她不禁發顫,從心到身,輕輕顫慄。

  「我不走。」臂膀被他兩袖分別壓在身側,她沒有掙扎,僅是盡可能抬起手反摟住他。「不走了……」

  「我、我不要沒名沒分地在一起。」他的身軀也在她的擁抱中輕輕顫慄,額頭一低,有些受不住似地抵著她的額,細細喘息。

  聞言,上官淨不笑都難,輕哧了聲。「唉,那只好讓它既有名又有分。」

  「所以,你在跟我求親嗎?」

  「嗄!?」他把話說反了吧?

  「求親不、不該只是這樣,我以為……以為應該更親近些,更……更不一樣些……」他啞聲道,結結巴巴,話說帶期望,身體抖得更厲害,雙臂縮緊,更用力抱她,仿佛怕她只是逗他玩,臨了依舊要逃。

  自卑。

  惶惑。

  面對他層層裹覆的晦暗心思,上官淨悄悄一嘆。

  她踮起腳,鼻側與他相貼,氣息交融,吻上他微張的嘴。

  他的脣瓣出乎意料的柔軟,她才想退開大口喘氣,整張嘴就被攻城掠地了。

  她點燃的是一撮小火苗,哪知火在眨眼間燒成燎原之勢,強攻上來,她的頭被牢牢捧住,他的嘴緊緊糾纏,含脣吮舌,相濡以沫,吻得又重又狠……上官淨實在不知道,為什麼沒一把推開他,論身手,她絕對強過他,但就是腦袋瓜整個冒煙發燙,沒想推開……

  然後,她抬手撫他的頰。

  略涼的手心甫貼觸過去,他發出重重喘息,脣上的力道忽而軟下,如發狂的猛獸終於被馴服了。

  「我以身相許了……」貼著她被吮得紅灩灩的秀脣,他這麼說。

  上官淨頭重腳輕,掩落的墨睫輕翹翹,撓著他的臉,錯過他細微的、志得意滿的、因詭計得逞而露出的奸險淡笑。

  他模糊笑著,雙手緩緩滑過她的頸、她的背,來來回回,重新箍緊她因長年習武而顯修長秀挺的身軀。左胸的跳動很真實,又急又重,他想,那是慾念,貪得無厭的欲,他逮到她了。

  請君入甕。

  進了他這門,就是他的了。他的。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1:57 PM

第六章

  世局常是變化莫測。世道總有起落騰伏。但,如今親身遇上了,終才徹底感悟——這一切變化,未免太快!

  她,上官淨,甫與男人互許終身,怎麼前後不出一天,就……就嫁人了!?

  昨晚是有些混亂,然一確定對鳳錦的想法、確定自己願意疼惜他,困擾她各自的迷惘便轉為雲淡風輕。

  臨睡前,她躺在紗帳內,不自覺撫著微腫軟燙的脣,胸口咚咚響,渾身泛熱,腦中思緒如絲如縷,想些什麼,不記得了,也忘記何時睡去。

  她今早醒得略遲,欲去探視那名姑娘,朱玉眨著烏溜溜的眼,笑嘻嘻告訴她,那姑娘已被送出竹塢,讓家人接走了。

  「小姐啊,還有閒工夫掛念別人呢!您自個兒的事都逼到眼前了,還不上心嗎?」小丫鬟唉唉嘆氣,又跺腳,恨鐵不成鋼似的。

  她一頭霧水。「我的……什麼事?」

  「您和主子的大喜事啊!」

  「啊?」

  「小姐,您不是忘了吧?還是您……您打算悔婚?不要啊,真悔婚,主子他、他會撕掉我的……」清脆潤嗓開始出現抖音,抖抖抖,無端驚懼。「嗚……撕掉說不定還能救,可是主子不會這麼好心的,他……他會把紙屑屑兒丟進火裡,這麼一燒……嗚哇哇!啥都沒啦……小姐、小姐啊,不要不嫁啦……」

  什麼跟什麼這是……上官淨頭昏腦脤。

  然後這一整天,她都覺雙腳猶如踏在雲端、走在流沙堆中,怎麼都踩不到地。

  成親。

  她和鳳錦在今日拜堂成親。

  竹塢東翼布置得頗帶喜氣,長長的大紅喜緞、大小不一的大紅燈籠、無數張的大紅雙喜剪紙。她穿著丫鬟不知打哪兒備來的大紅嫁衣,幸好樣式簡單了些,沒有傳統鳳冠霞帔那樣繁麗,就單純一件紅衫子,質料很好,袖口、領邊滾著暗金絲線,迴繞出奇異圖紋,那紋路有些眼熟,讓她想起劍柄與玄鐵令牌上的圖紋。她沒再深想,因為靜不下心多想什麼。

  沒有賓客,只有跟隨主子一塊兒穿紅衣的朱玉和牛大。

  一拜天地。她僵得像尊傀儡,有人一扯,她跟著動。

  二拜高堂。高堂之座無人,直接省略。

  夫妻交拜。她由人擺布,身子一彎,傻傻拜完。

  入洞房。等到覆面的大紅喜帕被揭起,她還怔怔然,全無新家娘該有的羞澀,揚眉,雙眸直勾勾,卻看到立在塌前的新郎倌一張很羞赧的紅臉。

  「娘子……」上官淨被男人這一喚狠狠震回神魂。

  她、她真成鳳錦的娘子了!

  「怎不說話?」他撫上她的頰,拇指輕挲她的膚,目光仔細在她眉眸間游移。「你……是不是悔了?」懊惱與憂傷隨即浮現。

  「沒有!」她想也未想便衝口而出,快且直接,不想見他難過。

  鳳錦一聽,果然眉開眼笑。

  「那……那你肚子餓不?要吃點東西嗎?有蓮蓉酥餅、豆沙荷花酥、蕓豆卷、白糖千層糕、紅棗桂圓粥……還是你口渴?要喝點什麼嗎?玉露薄荷酒好嗎?我自個兒釀的,淡淡甜甜,不嗆人,我去取來——」他甫轉身,一隻大紅衣袖被輕輕抓住,他的新婦不讓他走。

  「我不餓,也不渴。」上官淨咬咬脣。「你坐下來,我們好好說會兒話。」

  他乖順得很,收住腳步,和她一塊兒坐到榻上,兩人間僅隔一個拳頭之距。

  感覺得出身旁男人急於討好她,那讓她方寸更軟,也想為他多做些什麼。

  她垂頸,低聲笑嘆。

  「我沒後海,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。我以為……以為……」

  「以為什麼?」他問,怕聽不清楚她的回答似的,身軀挪靠過來,那身喜紅新郎倌服已碰觸到她的嫁衣。

  「我以為,至少要等到拜見你的雙親,徵詢兩老意見……」

  「拜見公婆的事緩一緩無妨,成親則越快越好,不能拖。」

  聞言,她側首瞧向他,那張近在咫尺的面龐很有彆扭神氣,原要避開她的注視,最後倒賭氣般動也不動,鳳目微眯,紅澤浮泛。

  她頓時明白了,他怕拖下去,兩人間的事要起變化,怕她最終改變心意,不與他要好。所以,能快則快。

  他慢吞吞地說:「我長得醜惡,人見人厭,好不容易有人可憐,不抓緊些,你、你要跑了,我找誰討去?」

  她聽到自個兒擂鼓般的心跳聲,頰面也紅了,擱在膝上的十指悄悄絞緊。

  他面貌確實怪異,可一點兒也不凶惡啊!性子是孤僻了些,有時也教她捉摸不透,然一旦見識過他的憂鬱、溫柔和自卑、自傷,觸及到他心裡的東西,他的長相究竟如何,在她眼中,那道區隔俊醜的線早已模糊。

  再有,長得好又如何?

  美之物人人愛,她愛上的,別人也要愛上,爭來搶去,徒惹傷心,她不要了。醜醜的很好,怪怪的很好,沒人看上眼,就入她的眼,沒人同她爭,這樣的男人只屬於她一個。

  心念一動,她探袖過去,微涼小手按住他膝上一隻手,略沙啞道:「你這模樣沒什麼不好,這樣……挺好……」頓了頓,她眸光鄭重,很認真地點點頭。「真的。」

  她的手被反握,男性修長的五指與她相扣。

  一幕陰影兜罩過來,她的嘴被銜含了,屬於他的男性氣息帶著好聞的藥草香,還夾有清列薄荷味兒,她顫慄著,舌被勾卷過去,連氣息都遭霸占,讓她不得不「反擊」,哪知這一妄動,顫慄更深,從心魂深處滾滾湧出,那是欲,騰騰在身子裡曉弄,滲出膚孔。

  吻稍止,兩人額抵著額,鼻側輕貼鼻側,呼吸著彼此的呼吸。

  「鳳錦……我、我沒想這麼快,我們……我們先這樣坐坐,好嗎?」她嗓音啞到不行,鳳錦的吻讓她心顫心驚。以前……師哥也親吻過她的,但從未在她體內掀起這般狂風巨濤,很肉慾,充滿占有,不給逃路……

  鳳錦聲音低柔,如誘似哄。「好,就先這樣坐坐,先這樣就好……」語畢,他脣又湊近,再次深含她略喘的小嘴。

  最後,她坐進他懷裡,他也爬到她身上,誰先壓倒誰,誰先扯掉誰的衣褲,一時間像也說不清了,總之,世局難料啊,更何況多了有心人的糾纏操弄?

  不想這麼快,偏偏……唉,就有這麼快。

  東翼軒房內,簡樸燭台因主人家大喜而換上紅紗罩,燭光染紅,幽情暗生。

  她努力要看清他,但一切太朦朧,男人身膚仿佛著火,一道道火焰浮動,那些火延燒到她身上,必定是這樣,她才覺自己也著火了。

  她環抱他,撫摸著,那些紅痕似幻似真,不住變化,不僅像火,也如細細紅鳳之羽,如落日映江面的一川紅霞錦。

  鳳。錦。她想起這二字時,十指被緊緊扣住,他像似極愛這樣纏握她的手,他的與她的,切進彼此,糾纏著。

  她模糊揚脣,身子驀然緊繃,感覺濕潤而且……疼……他的火燒疼她了,她喘息不已,瞠大雙眸,他全身浸潤在火光裡,他們深切相連著,她也在那團奇詭的紅光中。

  自與他相識,不尋常之事接二連三,她都快視作理所當然了,竟連……連夫妻間這種事也能如此不尋常,她真不知該哭、該笑……

  結果她哭了。

  學了一身武藝,要反他還不簡單,但全身竟提不起多少力氣,他很折騰人。

  哭著,甚至有些動氣,也不知惱什麼,就……就張口咬人了。

  他抱緊她,憐惜般嘆息,洩出別具深意的笑。「可憐……」

  她哪裡可憐了?他可憐她嗎?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……

  無法多想,她的思緒被層層感覺覆蓋,動不了。

  她必然暈厥了,神識跌進比深眠時更深的黑淵中。

  上官淨臉容朝榻外,裸身伏在榻上,腰部以下掩在薄被內,南蠻夏夜,就這麼裸眠亦無妨,但她還是醒了,緩緩睜開雙眸,桌上紅紗罩裡的那盞燭火已燃盡,房中只剩月光留連未走。

  月光……月光!

  噢,老天爺!他們倆竟連個窗板也沒上,簾子也忘記落下,抱在一起便滾上榻!雖說竹塢內的僕婢除朱玉和牛大,其他人像跟她玩捉迷藏一般,總神龍見首不見尾,還是有可能被誰偷瞧了去啊!

  再有,她……她應該有發出聲音……連自個兒聽了都要臉紅的聲音……

  好丟臉啊!她扭眉,懊陷地呻吟了聲。

  「還很疼嗎?」

  那道低柔微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,她一震,倏地回眸。

  上官淨以為再也不會有什麼「不尋常」的事。讓她震驚到說不出話,她已漸漸習慣了,不是嗎?但現下看來,關於他的事,沒有最不尋常,只有更不尋常。

  如水的月色洩進,照在地上,亦照進榻內,男人全身赤裸,長髮輕散,曲起單臂支著頭。那側臥的姿態極閒適,嘴角上揚的淡弧傭懶無比,鳳目水汪汪,似也映進月光……她看傻了,一小部分是因他妖美的眼神,絕大部分則是因他白皙發亮的肌膚。

  白皙?!真、真的……真的白到發亮,在清月夜中透澄光!

  「還疼嗎?」邊問,他邊伸手采向她腰間薄被。

  上官淨重重喘息,終於回過神,她抓高被子揪在胸前,略笨拙地爬坐起來。

  「你、你你……鳳錦?」

  「不。我不是鳳錦。你被自家相公以外的男人占便宜,該如何是好?」鳳錦逗她,見她當真傻傻怔住,不禁失笑,忍不住拉拉她的發,嘆氣道:「唉,我不是鳳錦,誰是?」

  自家相公……他適才還喊她娘子……他、他他……上官淨嚅著兩片脣,像不確定究竟欲說什麼,一指指向他,指尖當空點了好幾下,終尋到聲音。「你……你、你……身上的紅痕……不、不見了……」

  「是啊。」他微笑。「你不喜歡嗎?」

  她被問住了,茫茫然盯著他瞧。

  她不答話,他閃亮目瞳刷過一絲緊繃,驀地一把抓住她仍懸指在半空的手。

  「咱倆是夫妻了,貨真價實,名正言順,童叟無欺,我模樣再怎麼變,你都是我娘子,跑不掉了,你真跑,上天入地我都把你逮回來。」

  男人的白淨臉膚略暗,上官淨看得出神,忽而頓悟……他、他臉紅了。

  唉,害她也臉紅了,一團火燒原就不熄,這麼一攪又旺盛起來。

  他好像還是很難過,臂膀一軟,撐不住腦袋瓜了,頭直接擱在榻上,伏臥著,望向她的眼神深幽幽,似帶輕怨。

  她咬咬脣,有些受不住他含怨帶愁的目光,於是乎,她也跟著躺下,蜷在他身旁,與他面對面,她的手仍被他修長五指包裹著,擱在兩人中間。

  相視好半晌,有什麼在心裡浮動、在兩人之間暗湧,她再咬咬脣,低語。「我要跑去哪裡?我……我跟你……要好了,就是要好到底,我能治好你的怪病,不是嗎?」略頓,滿面通紅,心與身子隱隱顫抖。「紅痕不見了,說不定月圓之夜七竅流血的病症也已治愈,你這樣子,我……我怎會不喜歡……」

  握住她手的力道匆而一緊,幾要握痛她。

  他沙嗄道:「誰……誰知道呢?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,說不定天天都得要好才有辦法完全治愈,少一天都不成。」

  「你自個兒沒感覺嗎?」緊抑羞赧,她關懷低問。

  「我、我也是頭一回,就是很舒服、很舒服,還能有什麼感覺?」他似乎有點惱羞成怒,口氣略衝,神情好彆扭。

  頭一回……上官淨心臟重跳,兩耳發熱。

  是啊,他與她皆是頭一回,他說過,若無情意,死死綁在一起過一輩子,很可怕的……但如今,他是跟她綁在一起了。

  他對她有情。

  光想著這一點,她全身血液都噗噗噗冒泡。人家有情,她即便付不出同等的感情,也必然守義到底。

  很舒服、很舒服……她氣息灼燙,分辨不出「要好在一塊兒」的過程究竟舒不舒服?唔……好吧,她的頭一回並非完全舒服,疼痛、昏沉、迷亂、酸軟……其實不太舒服,卻聽到他的「很舒服、很舒服」一詞,喉中仿佛湧滿甜蜜,吞咽唾沫時,每一口都甜入胸、甜進心裡,詭異地覺得自己很甜、很美。

  「我看到你全身仿佛著火,如浴火的鳳鳥,那些火把我也吞噬了,我沒遇過那樣的奇事,只除了……」頓住。

  「只除了什麼?」鳳錦持平聲嗓追問。

  她幽然一笑,沒被他握住的那一手輕輕按著垂掛在胸間的玄鐵令牌,未多想,已靜靜道出。「只除了這塊令牌……師尊將它交給我時,並非當面授予,我那時進入一個密室,用師尊教過我的方式打開密室之門,一踏進,便聽見師尊的聲音。但她老人家根本不在裡邊,我卻能清楚聽見她留下的話……她要我往南蠻來,帶著本門信物往這兒來,等那些話交代完畢,一面用以照明的白玉鏡從中碎裂,讓我瞧見藏在其中的玄鐵令牌。」她仍幽微笑著,搖搖頭。「好怪……真像一場夢,但又很真實。」

  靜默了會兒。

  鳳錦的目光一瞬也不瞬。

  「或者,那是一種咒術。密室被設下結界,你師尊將你設為解咒的關鍵。」拇指挲著她的手。「你一踏進那結界中,自能取得令牌,就如同你我在一塊兒,便可解了我身上的邪病。」

  她被他的說法弄得有些暈,臉紅紅。「我不知道……從小我便是孤兒,被師尊收留帶上玉靈峰後,是她教我讀書習武,待在師尊身邊這麼多年,我從未見她老人家施展過什麼咒術。」

  鳳錦未再多說,只是把臉慢慢湊近。

  上官淨本能地閉上雙眸,屏息,立即感覺他柔軟略涼的脣壓上她的,霎時間,腦中想的事全化虛無,抓不牢丁點思緒。

  她昏昏然喃問:「……你、你為什麼知道……」

  「知道什麼?」說話時,四片脣瓣仍貼靠摩挲。

  「這些事……男女間的事……你也是頭一遭,不是嗎?」

  她自小習武,對人體的經絡與穴道分布當然熟悉,後來稍大些,初潮來訪,師尊跟她仔細提過陰陽交合之事,而近兩年遊歷江湖,見識增廣了,即便未親身經歷,也粗略懂得一些……嗯……皮毛。但他不一樣,他、他似乎熟練得很,信手拈來就是一招啊……

  男人低低笑開,笑音透出鼓動的胸膛,震著她。

  「因為這些事,我想過又想,想過再想,心裡污穢,想的盡是邪事,如今有你,自然不必多想,做就對了。」

  上官淨想看清他的表情,然他壓了過來,發絲與她纏疊,身軀亦與她交纏,什麼都看不清了……

  師尊要她前來南蠻的目的,至今仍是個謎。

  她定下心,不再急於解開謎團,就定下心,定下來,或者峰迴路轉需緩行,她該要在意的是沿途風景,是出現在身邊的人。

  這些天,她仍在東南西北幾個村落走動,想尋找之前上竹塢求診的那對父女,不知鳳錦給的龍血竭藥丹有否穩下那姑娘心神?

  然,她找不到人。

  四下打探那對父女,她找到老爹和姑娘所住的屋子,只是已人去樓空,至於去向,沒誰能說出個所以然來。

  倘著救了,往後你如何打算?

  她記得,鳳錦曾如此問過。

  ……搬哪兒都成,越遠越好……

  那位老爹哭得滿臉涕淚。

  姑娘家遭逢那般的劫難,即使保住一條命,免不了受人指指點點,搬離原來所在,找個無人識得的地方重新過活,那也挺對,只不過也走得太匆急。

  模糊的,有點小沮喪,似乎穿過那片南蠻莽林來到此地後,許多事全出乎她意料,以往行走江湖的那一套路法,在這兒可不太好使。

  不過今兒個倒有件事讓她雙眼一亮。

  幾個村落八成已合議過,正召集團練,並在每個村口都貼上大大告示。

  她想盡點力,而村民們該已看熟了她那張臉,沒拿她當陌生人對待、又見她當場露了一手小巧騰挪的制敵手法,頗適合女子練習,便允她加入了。

  「姑娘,你功夫使得真好啊,打起來又快又準,若非咱年紀一大把,老得都快走不動,都想跟著你學幾手。」

  婉蜒山徑上,上官淨穩穩推著四輪板車,一名瘦小老婆婆被安置在板車上,身邊有兩袋米、一簍子野菜和果物、一隻裝有兩條臘肉和十多顆雞蛋的竹籃。

  「原來婆婆全瞧見了。」邊說話,推車而行,她步伐仍十分穩健。

  老人家咧嘴笑,褐臉滿是皺紋。「咱久久才進村裡采買一些糧食,剛巧見你顯本事,看得都目不轉睛。唉,你真好心,還幫我這麼大的忙。」

  「沒什麼的。」上官淨沉靜道。

  她是在離開村子後不久,見老婆婆一個人跌坐在推車旁,像受傷了,她趕上前探看,婆婆沒受傷,但雙膝無力,走不太動。

  「婆婆家裡沒其他人嗎?」

  「有啊。咱家裡人可多了。」

  「那往後進村子采買東西的活兒,您別做了,只管吩咐就好。」她不禁叮嚀。

  老人家呵呵笑,沒應聲,彎彎細眯的眼睛閃著光。

  沿山徑繞過一個彎,遠遠能眺望懸在那一邊山外的日輪,夏季,天晚些才會變暗,嗯,約莫再過一個時辰吧……上官淨瞧著日陽西移的位置暗暗推估。她得趕在天黑前回到土塢,鳳錦會等她一塊兒用晚膳。

  匆促成親,老實說,她到現在都不太有真實感。

  鳳錦從不拘著她,直到有幾次她太晚回去,發現他在等門,朱玉還偷偷告訴她。說他晚膳動也未動……她心裡內疚輕易被引將出來,如今一見霞紅滿天,兩腳便乖乖住家的方向走。

  家……那已被她稱作「家」了嗎?

  她氣息一熾,熟悉熱潮衝剛全身。

  她想起丈夫那張臉,近來剛生成的苦惱也隨即湧上心頭。她明明下定決心,不碰長得好看的男人,哪知老天存心作弄,臉上、身上不見紅痕色塊的鳳錦,白皙面龐讓五官整個突顯出來,細濃眉、翹長墨睫、脣色薄綺,不僅俊美,而是俊美過了頭。真槽……

  因為這些事,我想過又想,想過再想,心裡污穢,想的盡是邪事,如今有你,自然不必多想,做就對了。

  頂著俊美臉皮,說話也輕浮了,什麼做就對了?他實在是……太糟糕啊!

  「對了,姑娘,咱聽說嘍,你一來咱們南蠻,就四下打探『刁氏一族』的下落,把這兒好幾個村落都走遍了是嗎?」老婆婆聊天般問起。

  上官淨先是一怔,那些胡思亂想全拋諸腦俊。

  她緊聲問:「婆婆知道『刁氏一族』嗎?」難得有一位當地人願意談及此事。這裡的人其實都挺好,就是很難從他們口中挖取消息。

  「知道啊!」老人家點點頭。

  「那婆婆也知道上哪裡尋他們嗎?」

  「唔……上哪裡啊?咱想想……」灰白眉毛略挑,微蹙眉問,褐臉沉吟著。忽地,她輕拍一下大腿,笑道:「不就這兒嗎?你不都已經尋到他們了嗎?」

  上官淨又被攪得一頭霧水,卻聽到老婆婆接著道——

  「姑娘啊,你背上那把劍,咱瞧那劍柄上的圖紋有些眼熟哩,好像……嗯……跟『刁氏一族』用過的圖紋挺相像。我見過的,真的。呵呵,你如果想聽聽『刁氏一族』的故事,不嫌老婆子囉嗦嘴碎,我倒可以跟你說幾起。」

  「我想聽!」她當然要聽!

  「那好,你愛聽,我說給你聽,但你得先告訴婆婆,你跟那位住在箭涇竹塢裡的年輕公子,是不是真成親了?」

  「啊?」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2:04 PM

第七章

  在霞錦鋪就的整面天幕,天色漸漸由火橘轉殷紅,再由殷紅轉為沈紫時,上官淨踏上那條通往竹塢的土道。

  箭涇裡流水潺潺,她聽著、走著、下意識揚睫看去,離她尚有一段距離的竹塢,那男人慣然的一身白衫,蹲在圍籬內的田圃忙碌著,除他之外還有幾抹身影,鋤草、松土、整理菜園和藥圃子。

  她快步而行,等踏進竹籬內時,幾名僕役又跑光了,只剩鳳錦一人。

  「那些人呢?」納悶啊!她東張西望。

  「哪些人?」鳳錦從容起身,垂袖拂掉衫於上的塵土。

  「剛才在這兒幫忙的人。我明明瞧見了。」

  「該忙的事全忙完了,還留下來幹什麼?」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「你回來晚了。」鳳錦嗓聲低柔,一直注視著她。「肚餓了吧?」

  他朝她踏近,上官淨竟然很不爭氣地後退一小步。

  見她此舉,鳳錦步伐忽地一頓,面色白了白,一臉受傷表情。

  「不是的,我……」唉,她到底想說什麼?說他那張臉長得太好、生得太俊,以前有無數道紅痕掩蓋真面目,她瞧久了,也都瞧慣了,突然換上一張白玉般面龐,鳳目飛挑,眼神深邃,讓她不敢久視,看得太深,會暈的。

  然而見他垂袖落寞地杵在那兒,又絕非她願見的。

  她跨了兩大步來到他面前,矯枉過正,其勢洶洶,差點踩中鳳錦的腳。

  鳳錦怔了怔,雙目一瞬也不瞬,覷見她額面微汗,眉峰不禁一舒。

  「我肚餓了!」她衝口而出。「我、我回來和你一塊兒吃飯!」喊得也太響亮了,找人吵架似的。她雙腮陡熱,欲再解釋,手已被拉住。

  「我也在等你一道用飯。」他笑道,輕郁神色一掃而空,搖晃她手臂的舉動有些孩子氣,跟她撒嬌一般。

  「嗯。」她被拉著走,被動地跟隨他的腳步。他長髮飄飄,連背影都這麼飄逸好看。「鳳錦……我沒有怕你,也沒有要躲你……」

  他側目。「嗯?」等她繼續往底下說。

  上官淨深吸口氣,有點小無奈地苦笑道:「我只是還不習慣。」

  「不習慣什麼?」他胸口一繃。

  「你長得實在太好看,我看不慣……」垂頸嘆氣。

  都說姊兒愛俏,他逮住的這一個……竟「嫌棄」如今面如冠玉的他嗎?

  鳳錦從未在鏡前逗留這麼久。

  這座連鏡妝檯還是成親後,他才擺進作為兩人喜房的軒室中,但妻子總是素顏束髮慣了,簡單清素得很,妝檯也就發揮不了太大功用。此時攬鏡自照,他左看右看、上看下看,無言啊無言,長成這模樣也不是他自願,為何嫌棄他?

  上官淨跨入小廳,撩開木珠簾子走進房裡,看到的正是這幅「美人對鏡傷懷圖」。

  唉,她只是實話實說,沒要傷他的意思啊。

  哪裡知道,他整晚都怪怪的,婢子備上的飯菜,她吞了兩大碗米飯,他卻連半碗也沒吃完,怎不教人擔心?

  「今兒個有位婆婆送我甜米糕,還用芭蕉葉包好讓我帶回來,我跟朱玉一起弄了些青草涼茶,你過來吃些好嗎?」

  她將托盤擱在桌上,眼睛朝他瞞去,兩人視線在磨亮的銅鏡中相接,男人忽而撇開臉,青絲散面,怕她又要瞧不慣似的。

  一口氣實在越嘆越長。上官淨乾脆走過去,就站在他身後。

  兩人此時皆浴洗過,換上白淨舒松的衣物,長髮垂散,上官淨沒替自個兒梳發,倒取出收在妝檯小格裡的密齒扁梳,攏著丈夫一頭如雲發絲,一下下梳理。

  那雙鳳目有點不安分,溜了溜,飄來飄去,最後還是從銅鏡裡直打量她。

  梳發時,她的指時不時會碰到他的耳和頸,他膚溫熱燙,她心跳也跟著加快。

  嗯,該要說些話。她紅著臉,抿抿脣道:「村子裡近來在召集團練,我想加入,我會武功,幾套近身搏擊和擒拿之術剛好派得上用場,我想教大夥兒練。你覺得如何?」

  妻子打商量般的語氣讓鳳錦五官一活,恢復了些許生氣。

  「你不覺累就好。」那些村民明知她住在他的竹塢,還願意跟她交往,可見她人緣著實太好,在魔星的「庇護」下依舊能存活。

  上官淨微微笑,放下梳子,拉拉他衣袖。

  鳳錦順著她的意起身,來到桌邊,甫落坐,他瞳底就進光了,衝著那盤芭蕉葉甜米糕微乎其微地冷哼了聲。好啊,探底細來了嗎?

  「吃點米糕好嗎?你晚飯吃得不多啊!」她幫他張羅,把消暑降火氣的涼茶也擺上。「很好吃的。那位老婆婆手藝真好,我幫她把采買的食糧推回去,她跟我說了許多事,還請我喝茶吃糕。」

  「你到她家裡去,還見著什麼人?」他淡淡問,仿佛接著她的話閒聊,一邊挾起甜米糕往嘴裡送。嚼著,然後表示好吃地點點頭。

  「婆婆說她家人多得是,一大家子,可我誰也沒瞧見。」她迷惑蹙眉,隨即,眉心又弛,語氣略揚道:「但婆婆跟我說了『刁氏一族』的事。」

  舉杯喝茶的手頓了頓。「是嗎?」略勾脣。「她老人家怎麼說?」

  「婆婆說,那其實是一則傳奇,當地人多多少少都曾聽聞,據說在遠古時候,南蠻一帶的莽林由火鳳守護,鳳鳥化身男子,與一名姑娘相好了,『刁氏一族』就是火鳳與那姑娘的後代。每一代刁氏子孫總會出現幾位異能者,能力或強或弱,經過修習,最強的那位會成為那一代的『鳳主』,按族規,『鳳主』有守護當地百姓之責……這些事,你從未聽過嗎?」

  「唔……」徐徐飲著涼茶。「你若不說給我聽,誰會跟我提這些呢?」

  上官淨心口一抽,又泛疼了。也是……村民們不來與他親近,他能與誰這樣胡聊?又要從哪兒聽到這些傳奇般的事?

  「對不起……」她低頭。

  為何跟他道歉?以為惹他難受了嗎?鳳錦暗暗挑眉,內心一陣好笑,呼吸吐納間,一股暖氣一直盤踞在胸。

  他的手溜過去,覆住她擱在桌上的手,尋求慰藉般揉著她的指,幽幽道:「你說,我愛聽,告訴我,那位見多識廣的老婆婆還說些什麼?她見到你那塊玄鐵令牌了嗎?」

  上官淨搖搖頭。

  「我沒給婆婆看令牌,但她瞧見師尊傳予我的那把御風劍了。婆婆說,御風劍柿上的圖紋該與『刁氏一族』有些關係,說不定是咒文,那是很古老、很古老的圖字,如果再經異能者施法,咒術可達十年、百年,甚至千年……」

  八成被他「訓練有成」,他手一摸來,她自然地翻掌向上,與他修長五指輕扣。

  「想什麼呢?」見她淡淡抿住脣瓣,他語帶誘哄地問。

  「……我在想……御風劍與玄鐵令牌皆為師尊之物,上頭圖紋又如此相似,若真為古老圖字,那、那師尊跟『刁氏一族』肯定有關係,她要我帶玄鐵令牌往南蠻來,是為了找到傳聞中那位「鳳主」嗎?」

  他斂眉,長睫半掩。「或許吧。」

  聊到最後,雖未能有個結論,但有個人能聽她吐露這些心裡事,上官淨已覺穩心許多,或者越埋越深的疑惑借由傾訴慢慢挖出,即便眼前依舊無解,卻終能好好喘口氣。

  收拾好桌面,她端來婢子早就備好的清水和漱洗用具服侍鳳錦,這一刻,很有為人妻子的感覺,好像他會一直與她這麼親近,讓她這麼服侍。

  「如果找到那位『鳳主』,完成你師尊之願,你就會離開南蠻了,是嗎?」

  上官淨才將用過的水端出去潑掉,一進房,便聽到丈夫極鬱悶地問出一句。

  莫怪啊,他方才一直沉默不語,低斂眉目,也不知想些什麼,為來為去,竟是為了此事困擾?

  他坐在燈火邊,熒熒燭光在白頰上跳動,才梳順的發絲不知怎地又亂散了,像惱著什麼,想不出個所以然,只好抓頭髮出氣。

  怎麼越來越孩子氣?嘆息。她朝他走去。

  她張嘴欲言,雙眸卻瞧到什麼古怪事,陡地瞠圓。

  「鳳錦,你的頸子……還有耳後!」那些消退的紅痕又冒出來!還不太明顯,但已瞧得出色澤,慢慢往白皙的地方占領延伸。

  他淡淡一笑,又是那種慘慘然的氣味,似早就預料到。

  「怎會這樣?!剛才明明沒有的,怎麼突然這樣引」她拖他坐到榻上,心急,動手「啪」地扯開他的上衣——果不其然,雙肩、胸膛皆出現淡色紅痕,根本是野火燒不盡、春風吹又生!

  「所以說,我得娶個娘子,一輩子把她拴在身邊。我身上的邪病可不是春風一度、再度、三度……就能徹底除去。」他嘴角仍翹翹的,目光極深,閃著倔氣,看起來卻又矛盾得可憐。「我算過了,大前天、前天、昨天和今日……咱們倆已有三、四日沒要好了,我想,這應該是最大期限,幾天不做,紅痕慢慢就跑出來,慢慢回覆原來模樣……」

  無語。

  上官淨瞪著那張即將被紅痕吞占的俊龐。

  他這樣……是要她怎麼離得開?

  她氣息深濃,兩眼汪汪,用力瞪住他。

  有什麼逼到喉頭,她一忍再忍,忍不住了,只能狠狠衝喉而出!

  「誰說我們今天不做?我就要跟你要好,而且還……還要要好很久、很久!」

  她撲倒他!

  習武之人出手果然不同凡響,快狠準,面面俱到,眨眼間就把兩人扒得精光。

  衝著一股蠻氣據心頭,她伏在他身上,憑著本能與這幾次琢磨到的心得,在那具瘦削卻精實的男性身軀上盡力掀起風暴。

  今晚,身下的男人無比配合。

  而她似乎有些氣頭上,氣他總是惹她心痛,有幾次沒克制好,下了重手,他蹙眉低吟,緊緊抓住她的腰,把疼痛化作狂火,燒進她體內。

  他們哪是「要好」?這叫「互虐」。

  虐得彼此都痛,卻又覺得口中盡是蜜味,真的很糟糕……上官淨昏昏然吮咬男人下脣,昏昏然笑。

  她漂亮結實的左上臂有一道略長傷疤,像被利劍劃傷的疤痕。

  惡鬥。

  她曾與師姊、師哥在玉靈峰上惡鬥一場……是那時留下的傷嗎?

  指腹來回在那道傷疤上摩挲,他湊脣啄下無數輕吻,沉迷般吸食妻子在歡愛後、微汗身子散出的誘人氣味。

  懷裡的柔軀扭動,她雙睫顫了顫,似要被他吵醒了。他微微笑,單臂略揮,畫出一個沉寧的小結界,誘她再度安歇。

  她低哼了聲,臉蛋一偏,睡熟了,胸前的玄鐵令牌在結界裡發出流動的犀光,與結界中那股沉寧之氣相應,要她好眠。

  鳳錦埋首在妻子雙乳之間深深吸食一口氣,才拉來被子輕掩那片春光。

  他起身下榻,隨意套上衣衫,徐步走出竹塢,一直走進那片黃竹林內,方佇足站定,右後方已出現一道黑影。

  「團練召集之事進行得如何?」鳳錦側轉過身,微仰首,經過妻子的滋潤,那張俊臉白皙透亮,幾要將竹葉縫問篩落下來的月光倒映回去。

  燕影費了比以往更大的功夫才壓下不斷冒出的惡寒……似是自從主子成了親,服過「藥」之後,那股妖氣……呃,是異能,變得更純、更強大了,若哪天發威起來,那場景……他、他根本不敢想像。

  穩住,他答道:「村民們加入的意願極高,該是之前嘗過苦頭,那些河寇沿河谷往上鑽來這兒,再加上山賊等等,鬧得不安寧……」當然。好幾批混蛋已被魔星大人悄悄玩死了。「所以各村一商議辦團練,響應者眾多,不只男丁,許多姑娘家也加入。」

  「姑娘嗎?」鳳錦點點頭。「這可有意思。」

  燕影慢吞吞道:「小姐在村裡廣場上小露了幾手,還請了一旁觀望的兩名粗壯村民充當歹人合圍她……」略頓。「小姐的小擒拿手練得很好,既快又準,對方才近身,立即被制莊要害。」

  「所以才把姑娘們也召來一起練武了。」薄美的脣笑得更深。

  「是。然後……唔……」

  「嗯?」見一向神武的「第一暗衛」竟欲言又止,鳳錦不禁挑眉。「然後什麼?」

  燕影沉默了會兒,仍持續慢吞吞的語調,道:「山裡那邊多少聽到消息了,太老夫人已親自出馬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哼哼,還做了他愛吃的甜米糕讓她帶回來,明擺著就是探底來了,而且順便警告,他要不乖乖把人帶回去,就別怪他們殺下山。

  「那麼,鳳主決定怎麼做?」

  鳳錦沉吟不答,內心騷亂。

 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,帶著慌亂的情緒。

  當初想抓住那個不知死活闖進來的姑娘,就是要她而已,如同看上一件玩意兒,看上了,順眼,就是要而已,得手了,他暢意痛快,卻也開始患得患失。

  然而真相總要解開,他不怕她得知他的底細,不怕她的怒氣和恨意,只要她留下不走,守諾,待在他身邊,其他皆無所謂。

  又欺又瞞,他對她確實不安好心,但她不能辜負他。

  ※※※

  對上官淨而言,近來值得歡喜之事接二連三。

  其一,村裡團練順利開辦,參與的村民眾多,其中還能瞧見不少大姑娘家,因此分三班操練,除有兩位負責教棍法、刀法和布防的師傅外,她也被委以重任,專門教授近身擒拿之術,這讓她覺得至少這麼「窩下來」,除了能治鳳錦的怪病外,窩得更有意義。

  其二,說到鳳錦的病,他們成親後,已度過……嗯……一次、兩次、三次,對,三次的月圓之夜,南蠻夜空的圓月依然大放光明,照拂鳳錦一身瑩膚,身無血痕,他七竅亦不見滲血,呼吸吐納也與尋常無異,很安然地度過。

  所以這證實了,她把自己匆促嫁掉,儘管不為男女間的情愛,而是對他守義,這樣做,很對。

  見他不再受苦,她想笑,好樂。

  其三,可能是她出任民團師傅之因,東西南北村的村民與她更親近了些,近兩個多月,在她結束團練返回竹塢的途中,總會遇到一、兩位結伴而行的人,一路上說著、聊著,十分愉快,直到走過大片的梯田山坡,箭涇水面變窄了,他們會與她告別,轉往另外的方向。

  「唔……我想想,就遇到過一對中年夫婦,女的模樣秀美,說話輕聲細語,笑起來更美,讓人都舍不得揚聲與她說話。男的高高瘦瘦的,五宮溫和清■,雖有些年紀,但長得很好看……」略頓,似想到什麼,聲略揚。「鳳錦!那男的跟你一樣,都散著發,還穿著寬寬衫子呢!呵,不過他的衫子花了點,沒有你素。」再頓了頓,嗓音不自覺放柔。「……我喜歡你的素衫。」

  「你只喜歡我的衫子,那就是……就是沒喜歡我了?」

  「啊?我、我當然喜歡你啊……」要不,怎會嫁他?

  上官淨此話一出,臉發熱了,而正在幫她按捏右小腿肚的鳳錦也沒好到哪裡去,俊頰暈紅暈紅的,瞧向她的兩丸目瞳如浸淫於水中的玄玉,閃著潤光。

  今日團練休息。她跟著鳳錦入莽林采藥。

  這片南蠻野林仍充斥著詭譎氣味,但此時此刻,她的心柔軟無比,甜甜滋味不住由喉中冒出,往後她再進這片林子,感覺再也不同了,她會記起丈夫此時瞧她的眼神。

  「喜歡就好。」鳳錦假咳兩聲,繼續為她揉著腿肚,邊嗄聲叨念:「這麼逞強幹什麼?那朵『紅鳳尾』的花藤攀得那麼高,摘不著就摘別朵,你還硬是順著藤蹦上去,你、你猴兒啊你?」

  挨罵了,上官淨卻一逕地笑,撓撓頰。

  「是我沒留神,沒料到這兒的花藤、樹幹部長了苔蘚,滑手又滑腳,摘到那朵藥花時,我以為順順就能溜下來,結果是溜得太順了,著地時小腿才有些抽筋,不過現下好了,不痛了……」她想起以往曾有一個人,為她攀下峭壁摘花,如今她也為了一個人,躍上巨木頂峰摘花……當她摘到那朵「紅鳳尾」時,內心有些浮蕩,或許正因心思不定,才讓自個兒受了不該受的傷。

  沒事了……

  沒事的。

  她已經有段時候不作夢,那些關於以往的夢,不作了……

  這也算好事之一,不是嗎?

  她想收回擱在他膝上的小腿,但鳳錦不放,還揚眉瞪了她一眼。

  奇了,她也不知怎麼回事,想她兩、三下就能制伏他,被他不輕不重的一瞪,身子竟有點……有點發軟?

  呼出胸房中熱熱氣息,她乖乖窩著,全由他了。

  「除了那對中年夫婦,你還遇過什麼樣的人?」鳳錦淡問,十指依著小腿肌理仔細按揉。

  「啊?呃……噢!」上官淨回過神。想了想,沉靜道:「最常遇到的還是那位推板車的老婆婆,我跟她很有話聊。另外還遇過一位大姑娘、兩名少年、一名壯漢樵夫、三位脾氣有點暴躁的老人家……對了。還有一個年僅十歲的男孩子。」她一笑。「這孩子彆扭得好可愛,問他話,他愛答不答的,卻一路跟著我,走了好長一段路。他說他叫十九。」

  低垂的鳳目微微一眯。「是嗎?看來那些人很興致勃勃啊……」

  「你說什麼?」她沒聽清楚。

  「沒事。」俊臉抬起,衝她露笑,邊幫她更新套上靴襪。

  「我……謝謝你……」唉,她這動不動就臉紅的癥狀,什麼時候才能好轉?

  她的脣被吮住,暖且熟悉的氣息鑽進口鼻。

  這個吻並未深入,淺嘗即止,四片脣瓣分開時,兩人頰面上的紅暈更明顯。

  鳳錦眨眨眼,撫著她的頰,道:「我到前面的低地泥沼再采些藥草,有了這幾味藥,再加上『紅鳳尾』,搗碎揉搓再製成小藥丹……若還不想懷胎,咱們在辦事前可以各食一顆。」

  上官淨先是一愣,隨即理解了,突然間頭重腳輕。

  老實說,她從沒想過懷胎這種事,但如今她已嫁人,名副其實和他作了夫妻,遲早……遲早要懷上孩子的,不是嗎?

  「我跟你一塊兒過去。」臉上紅潮一波末退,一波又起,她急要起身,卻被丈夫按住肩膀。

  「都午時了,你先把吃的東西取出,我一會兒就回來。」見她張嘴欲駁,鳳錦很惡劣地又吻住她,挲著她的脣,低柔道:「聽話。」

  不等妻子回神,他已背著小竹籃走掉。

  南蠻莽林危機四伏,他卻來去自如,低地泥沼終年瘴氣蒸騰,妻子身上雖佩帶驅蟲香袋,亦備著一些薄荷涼草待用,他仍不願讓她冒這個險……不願?不捨?舍不得?原來啊原來,他也能有這樣的感情。

  離開時,他昂首闊步,沒察覺漂亮嘴角正翹得高高的。

  層層綠葉交疊,丈夫素潔身影消失在濃蔭後,上官淨獨坐著,還持續陪了好一會兒。

  ……這是幹什麼?

  她環視周遭,發現這個林間的小空地景致甚是奇美,一棵棵的參天巨木宛如帳篷,遮掩天幕,日光卻能尋到細縫穿透下來,每一束光線都特別明亮搶眼,有力,且不失柔美。

  她坐在平坦的大石塊上,底下是濕潤草地,樹根部分明顯突起,布著青苔,許多小白花、小紫花、小黃花的花藤攀著粗粗樹幹往上生長,藤纏樹、樹纏藤。粗糙樹幹全花花綠綠,引來不少蝶兒,極其熱鬧。

  她眨眨眸子,忽而有些明白,今早丈夫吩咐朱玉丫頭備上一籃子吃食讓他們帶出門,或者就為了在這兒來場小野宴?

  她笑出聲,搖了搖頭:心裡頗甜。

  他要她聽話,好,她聽。

  先解下背上的御風劍,她打開適才被鳳錦擱在一旁的包袱,裹巾裡是一個方形食盒,上下兩層,她揭開瞧了眼,方盒內擺滿美食。她不禁想,自個兒是否也該學著做菜,至少要摸清丈夫的口味,也好為他下廚……

  抱著食盒傻傻笑,她胡思亂想,直到身後傳來聲響。

  「鳳錦,你回──」一回頭,她眸中柔色盡掃。

  慢慢放下食盒,一手再慢慢移向自己的長劍,握住。

  她俐落地躍下大石,雙目一瞬也不瞬,直直看著眼前的俊美男子。

  「二師哥……」喉緊,她澀澀磨出那個稱呼。

  博蘭舟走近她,臉上掛著笑,是她一向熟悉的溫朗徐笑,無傷無害,只有憐惜。「淨,你讓我找了好久,找得好苦。」

  熱流衝出眼眶,儘管流淚了,上官淨仍學對方勾脣淡笑。

  「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,你待我情真意切,我卻辜負了你,九死都不足以謝罪。」他再走近,嗓音溫柔苦惱,抬袖為她拭淚。「跟我回去吧,當日大師姊劃傷你,她事後也很過意下去。咱們幾個從小一塊兒長大,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?回去吧,好嗎?」

  「回去……」

  「是啊,回玉靈峰。我心裡一直有你,我也知道你放不下我,你和師姊待我都好,我們三個可以在一起過活。跟我在一起,你不歡喜嗎?」

  上官淨只覺悲哀,淚依舊流不止。

  「回去幹什麼?」她訥訥問,臉色奇白。

  「回去過好日子啊!」指端又安撫股碰碰她的頰。「師尊的玄鐵令牌在你手裡,我曾聽她老人家提及,要想進入玉靈峰頂的紫玉洞,必須用上那塊令牌。你把它交出來,咱們一起參詳,一定能找到打開紫玉洞之法。」

  「打開了又怎樣?」

  「那座洞窟內藏有無數珍寶,那些好東西,誰不想要?」

  「我什麼也不要,就要師尊好好的,要小師妹好好的!」她語氣陡硬,撇開臉不讓他碰,突然問淚眸厲瞪。「你、你手上的劍……那是四師妹的佩劍!你把四師妹怎麼了?」

  他笑。「雪英這丫頭,都嫁了人還不安分,聽了什麼消息,從西漠趕回西海,連相公都拋下了,一上玉靈峰就打起來,直逼問你的下落,怕你被誰害了。」略頓。「你跟我回去,也好和四師妹聚聚。你跟雪英如此親好,你心疼她,定是不想她擔憂,也不願見她受苦吧?」他多情般地握住她的手。

  上官淨背脊一凜,已驚覺異狀。

  她甩開傅蘭舟纏上來的手的同時,周遭濃蔭下,好幾條黑影陡現。

  「跟她說這麼多有什麼用!?上官淨,我瞧你心不心疼這一個!」女子揚聲發狠。

  是大師姊!

  上官淨見李雲衣持劍竄出,沒朝她刺來,而是對上她斜後方的誰。

  她側顏一瞥,臉上血色盡失,胸與腹似重重各挨了一拳。

  鳳錦就杵在那兒,在她身側後方不遠處!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2:09 PM

第八章

  林中靜寂無聲,在鳳綿耳中,所有聲音皆斷,是他自行停止接收周遭大大小小的聲響,只專注在那對男女的對話上。

  淨,你讓我找了好久,找得好苦。

  女人眸中蓄淚,溢滿,順著勻頰而落。

  她故作堅強笑著。

  你待我情真意切,我卻辜負了你……

  女人怔怔然,靜佇不動,任由對方為自己拭去珠淚。

  我心裡一直有你,我也知道你放不下我……

  回去吧,好嗎……跟我在一起,你不歡喜嗎?

  女人並未辯駁,兩汪淚水湧得更凶,放縱對方一次又一次撫觸她的濕頰。

  靜寂過後,仍是靜寂,他腦中無絲毫想法,仿佛整片野林在瞬間轉為荒蕪,他神魂凝住,無喜樂,亦無哀怒,但雙目無法栘開,無法從那對男女身上移開。

  他不清楚自己欲做什麼,僅死死看著,胸中與丹田間有股熱氣往來流竄,該抑制嗎?不曉得。

  他任其奔流、鼓脹、躁動,鳳目仍直勾勾看著,收映眼前一切……然後,有劍芒爍爍疾揮,筆直朝他襲來,他沒躲,如怔住似立定在原處,然,兩道詭光別過瞳底,他薄冷嘴角已著魔似揚笑。

  他看著。看著。

  他。看著。

  「鳳錦!」上官淨甩開傅蘭舟的手,御風劍隨即出鞘,她拔身朝他竄去,飛竄的同時,長劍往後出招,將有意拖住她的傅蘭舟逼開一大步。

  她人在半空,劍又朝前一伸,堪堪架住大師姊李雲衣那把凌空劍,唰地斜劃,將那距離鳳錦陶口僅余半寸的劍尖狠狠架開。

  「走!」她用力抓住丈大的手,疾退,持劍的一臂連連使招。

  此時二十餘道身影撲擊而來,這些打手功夫不強,但靠的是人多勢眾,他們群起而攻,糾纏不休,而她的御風劍法招招狠辣,毫不留情,勉強能夠抵擋。

  「快走!」尋到一處出路,她頭也不回地推開鳳錦,就盼他腳程快些、身手伶俐些,能安然脫險,哪裡知道……他、他真被嚇傻一般,動也不動,要他走,他不走,直挺挺杵在她身後。

  刀劍交擊聲不絕於耳,南蠻莽林從未興起如此混戰。

  上官淨不怕那群烏合之眾的打手,但再加上師姊和師哥聯手攻來,她顧左而失右,被逼退好幾步,持劍之手連連揮舞、抗御,虎口劇痛,她心緒大亂。

  不能亂!不可以!

  穩住心神,她將丈夫推到一棵參天巨木邊,那棵巨木的樹幹內凹,形如天然淺穴,她推他入內,自個兒擋在他身前,頗有一夫當關、萬夫莫敵的神氣。

  她思緒極簡單——鳳錦不能出事。

  他是那麼、那麼無辜之人,若出了什麼差池,她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。

  思及此,她劍招更猛,快加疾電,閃耀似繁星……唯快不破,什麼招式都有弱點,但只要夠快,比敵人快,就穩贏。

  她聽到幾聲負傷的哀吼,一道快影陡然躍落,是那個叫燕影的勁裝漢子,一出手便連傷三人。援手到來,她心更定,試圖想搶出一條道將鳳錦送離。

  她鎖定傅蘭舟猛攻,對李雲衣這邊只守不進,甫過百招,終讓她尋到破綻。

  抓到了!

  御風劍一個迴旋,緊緊架在男子頸側,只要略再施力便能割斷頸脈。

  她目中剛毅,直視傅蘭舟那張驚愕駭然的面龐。「你武藝從來就不如我。」

  「不——」李雲衣淒厲大叫。

  上官淨聽到那聲女子厲吼,不該心軟,胸房卻如中箭般顫痛。

  她揚睫,看到大師姊驚隍失色的神情,那眉眸慘澹,瞳中盡是懼意。

  原來真是喜愛。一名女子真心愛上她劍下的這個男人。

  而她呢?她有心愛之人嗎?

  有的……

  她有的。

  只是這該死的心軟,剎那間的遲疑,她持劍之手頓了頓,傅蘭舟搶這瞬間,手中長劍驟然一彈,劍離手,劍尖彈中她手臂,登時血流如注。

  趁她手勁陡松,他側身飛閃,避開她的御風劍,頸上亦驚險地留下一道血痕。

  見情郎脫離險境,李雲衣收住原要撲來的腳步,報復念頭陡起,她方向猛然一轉,提劍恨恨刺向一直避在巨木樹穴內的鳳錦。

  上官淨再次驚得神魂發顫!

  這次,那把劍離鳳錦更近,去勢更為凶猛。

  有勁風從身後掃來,她感覺得到,但無暇顧及。

  砰——她身後挨了傅蘭舟一掌,掌力沉厚,落在背央,力道穿透整個胸肺。

  「鳳主!」

  誰在喊呢?似乎是……是燕影……

  噗──她嘔出一大口血,腳步跟嗆,目力有瞬間模糊,但幸好擋住了……她再次架開大師姊的那一劍……幸好來得及……

  抓住丈夫的手腕,拉著便跑。「跟緊我,我先送你走。」嘴角溢血不止,跑沒多遠,她雙膝發軟,跌倒前還急急放開丈夫的手,怕拖著他摔在一塊兒。

  上官淨沒摔疼,因為一隻素白寬袖及時撈住她,穩穩將她托住。

  白袖的主人扶她坐下,她細細喘息,張睫瞧他,那是鳳錦,又不似鳳錦,男人面無表情,漂亮鳳目此時如兩潭深淵,冷幽幽瞧不見底……他的脣還是那麼好看,但脣瓣和下顎沾染著點點鮮血……啊!那是她嘔出的血,濺在他的臉上了……

  「哭什麼?」他冷冷問。

  她沒哭,只是眼眶微潤。「快走……」她推他。

  「我走了,你怎麼辦?」

  她一怔,竟有些想笑,記起他們仿佛有過這樣的對話,那時的她還是初次踏進這片南蠻莽林……不容她再細想,那些人追上來了,她瞥見傅蘭舟將長劍飛躑而出,意圖嚇阻,欲將他們困在原地。

  她急要起身,男人按住她的肩。

  「鳳主!」

  不是「鳳錦」。是「鳳主」。她聽到燕影凜聲叫喚。頭更暈了,胸中作疼,每一下呼吸吐納都在痛著,頭真的……太暈太暈……

  鳳錦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,看至著魔。

  他看著妻子手臂受傷,背心挨了重重一掌。

  他看著,兩眼眨也未眨,模糊地有種嗜血的痛快,但這樣的痛快,來得快、去得更疾,所有的舒心暢意陡然間轉為渴血的憤怒。

  她朝他撲來,眸底的恐懼之色顯而易見。

  下一瞬,她嘔出鮮血,熱血噴在他臉上和胸前,他入魔的心神猛然一凜,渾身劇震,五感俱張,回魂。

  打狗還得看主人。既是他的人,就只有他能動。

  他的人即便對不起他、辜負他,旁人敢打殺——

  一個都別想活!

  遭二十多人狠攻,燕影終於解決掉最後幾名打手。

  自從魔星主子成了親,身為暗衛的他「暗」得更辛苦,夫妻倆忙著「談情說愛」,他總被主子趕得遠遠的納涼。適才他趕到時,邊打邊想,小姐遭圍攻,不明白主子為何袖手旁觀;過了一會兒,繼續邊打邊想,小姐受傷、挨了一掌,他不明白主於為何依舊冷眼看待……然,又過片刻,他開始明白了。

  不!不是明白,是感覺到了!

  疾風來回穿梭,越來越猛。

  颼颼——

  颼颼——

  那股氣越來越強大,旋動啊旋動。

  「鳳主!」他試圖要主子冷靜下來,但不可能了,跟隨這顆魔星這麼多年,他還是首次感受到如此扭曲且可怕的氣,從他眼中望出去,南蠻莽林像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樓,巨木搖晃,苔地浮動……

  主子不是無動於衷,是非常、非常、非常、非常的……火大。

  火狂燒,怒極反笑,怒極反靜,等著最後噴爆出來。

  來不及逃出結界,燕影就地尋求掩護,在盤根錯節的三棵巨木後盤腿而坐,閉目,氣守丹田,守心以應變。

  唉,只希望挨得住,別吐血……

  上官淨暈厥前的最後記憶——丈夫單掌按住她左胸,似要護住她心脈,那塊貼身的玄鐵令牌變得溫熱,讓她腦子也發熱,思緒無法動彈,身子無法動彈,只能傻傻望眼前景象。

  所有入眼的人與物皆微微扭曲。

  傅蘭舟飛擲過來的長劍亦跟著變形,歪斜歪斜的,然後,劍並未飛至,而是凝在半空。事實上,在這個奇詭所在,所有人都凝住不動,似乎也包括她……她動不了,心臟卻撲通撲通跳得好響。

  轟隆!

  像是雷聲,但那道雷肯定打得極近,在她耳畔猛爆,她瞬間失去聽覺,惶惶然的眼看到凝住的那把劍被震得往後疾退,劍柄直直撞入傅蘭舟胸口,力勁強猛,穿胸透背而過。

  血如泉湧!

  驀地睜開雙眸,瞠得大大的,她上身一提,本能地吸進一口氣,痛!

  「哎呀,別怕別伯,發惡夢了嗎?別怕啊,乖,慢慢調息吐納。你受了內傷,胸中滯瘀,真氣難行,乖順點兒別亂動啊!」

  上官淨眨眨眼,再眨眨眼,以為自己頭昏眼花看錯了,但這兒確實是竹塢,是她和丈夫位在東翼的軒房,眼前忙著安撫她的人,卻是之前巧遇過幾回、說過不少話的「推板車老婆婆」。

  「婆婆……我……您、您……」究竟要說什麼,她都懵了。

  「真是的,我早告訴鳳錦那孩子別玩得太過火,他偏不聽,瞧這,不把自個兒媳婦給害慘了。」搖頭啊搖頭。「還好老婆子消息靈通,知道你受委屈了,咱再不跳出來撥亂反正,怕是往後族裡的人,沒一個肯聽話。」

  重新躺落,上官淨白著一張臉。

  她兩丸烏瞳輕顫。才欲啟脣,房門已被撞開,隨即,那幕木珠垂簾亦被撞得咚咚響,四條……不,是五條身影追逐著飛奔而入。

  就算上一刻還能鎮靜自持,待瞧清追進來的身影,上官淨的臉色不是蒼白而已,而是白到透青,夢境仿佛不斷延伸,由虛幻而至真實,她不確定自己尚在夢中,抑或身處世間……

  第一個逃進來的身影乾乾扁扁,不……不是乾扁,是薄如紙片,根本就是……就是紙人啊!是真的紙人!會動、會跳、五官生動的只人!

  第二個逃進來的跟第一個紙人生得一模一樣!

  第三個逃進來的又跟第二個生得絲毫不差!

  第四個追進來的是個胖胖壯壯的男童,手持燭火,追著前頭三個紙人跑,男童嘿嘿惡笑,紙人們驚慌失措、抱頭鼠竄,那孩子……竟是十九!

  第五個跑進來的是朱玉,手裡端著水盆,緊張無比地追在十九身後。

  「十九爺,看招!」朱玉水盆一潑,精準潑熄十九手中燦燦然的燭火,但離十九最近的那個紙人也遭殃了,整盆子水潑過來,紙人下半身大濕,兩腿立時軟癱下來,站不直了。

  「小三子!」倖存的兩紙人和朱玉同聲驚呼。

  「這是幹什麼?十九,你再這麼鬧,太婆往後不睬你了!」老婆婆頗威嚴地直。

  ……鬧?上官淨看他們鬧在一起,什麼話都說不出口,虛弱的喘息聲變得深重,響中作痛,幾要再度暈噘。

  挨太婆罵的男童嘟起胖頰,沒駁話,卻蹭到榻邊,圓溜溜的眼俯視榻上姑娘。

  「你醒啦?」

  老婆婆敲他一記爆慄。「什麼你啊你的,要喊嫂子,她是你堂嫂。」

  同一時候,朱玉丫頭先是歡喜又接苦惱地道:「小姐小姐,太好了,您終於醒啦!您……您等等,朱玉先把小三子架出去曬日陽,濕成這樣,得快快晾幹才好啊,一會兒再幫您端湯藥過來。大元、雙子,還愣著幹什麼?快來幫忙啊!」

  聞聲,兩具未遭潑水之殃的紙人趕緊上前施援手,朱玉托著小三子的頭,名喚大元和雙子的紙人倆則分別小心翼翼地捧高小三子的左、右腳,水還滴滴答答流,上官淨瞪著他們把揪著八字眉、可憐兮兮的紙人抬出去。

  這、追這……究竟怎麼回事!?

  「不要怕。鳳錦欺負你,你別跟他要好,我、我跟你要好。」十九一臉認真。

  衝擊一波接連一波,上官淨傻了,答不出話,只覺男童雙目如幻,很難理解。

  老婆婆挑高灰白眉,屆起食指才想再賞男童一記爆慄,屋外清朗朗的天際突然轟出一道響雷。

  伴隨那聲古怪雷鳴,木珠簾子再次晃動,一身白衫的男子徐步踏進房中。

  男於神情峻冷,瞪著十九,雖沉默不語,卻很有威逼意味。然而,藏在那抹冷意底下的是熊熊狂火,上官淨感受得到,儘管現下神虛體弱,她仍能感受得到,尤其當他目光掃過來之時。

  「別以為只有你會打雷,我也行!」十九鼓起腮幫子,握緊兩隻小肥拳,五官皺成小籠包,忽又放鬆,這一緊一弛間,外頭也轟隆一響,但氣勢明顯弱很多,他顴骨微紅。

  「哼!」鳳錦用鼻孔瞪「小人」。

  見胖小子齜牙咧嘴,頂著頭打算撞過去似的,老婆婆好氣又好笑,一把拉住孩子。「正主兒現身了,咱們暫時就別添亂吧。」

  揪著十九離開前,老人家對鳳錦笑咪咪拋下一句話。「有話說清楚,待事情解決了,記得帶媳婦兒上山拜見族裡老人。對了,還得當著大夥兒的面,熱熱鬧鬧再拜一次堂、成一回親。」略頓,老人家笑得無比和藹可親。「咱想,你該不會讓大夥兒望穿秋水,苦等不到吧?」

  鳳錦俊臉繃了繃,抿脣不答。

  終於,房中剩下他們夫妻倆,上官淨接著已上藥包裹好的左臂,勉強要撐坐起來,這舉動讓她雪容滲出冷汗,胸內泛疼。

  「躺下。」

  那聲命令沈峻嚴苛,她不理會,即便對方已逼迫般來到榻前,她仍咬牙坐起,靠著床柱小口、小口調息。

  鳳錦在榻邊落坐,瞪著她,忍住想扶她、碰觸她、強制她躺下的衝動。

  四目相接,對峙好半晌,上官淨混亂思緒終於找到起頭,語氣沉靜偏冷。

  「你終於願意讓我瞧見竹塢裡其他僕婢了嗎?那些人全淡淡的、輪廓模糊,原來並非我目力不佳,而是他們真是紙紮出來的人。」似要笑,不很成功,她深吸口氣。「朱玉和牛大呢?該不會也是吧?」

  鳳錦對她故意疏冷的語調感到不痛快,暗磨了磨牙。

  「在這竹塢裡做事的僕婢,皆非真人。」

  答案夠明白了,儘管心裡有準備,上官淨仍怔了怔。

  眨眸,她苦笑。「難怪朱玉那小丫頭總怕你把她撕了,再丟進火爐裡燒作灰燼。」她到底闖進怎樣的陰陽幻界?江湖上奇聞異事多如牛毛,她也見識過不少,怎還是傻傻落進圈套,被人當猴兒耍?

  吞咽唾液,身軀微顫,她努力持靜又道:「我聽到燕影在喊,他喚你……鳳主……你……你是『刁氏一族』的鳳主,我一進南蠻就遇見你……師尊說,要我帶好那塊玄鐵令牌上路,看來,那塊刻滿刁氏古老圖紋的令牌真與你氣息相通,才能領著我尋到你,只是沒想到,會被騙得這麼慘。」

  鏗啷!

  乍然一響,方桌上的燭台被一股氣掃到地上。

  眼前男乎動也未動,只是聽聞她的話後,好看的眉陡蹙,下顎緊繃,僅是如此,燭台就遭殃了。上官淨心頭一凜,卻也不驚無懼了,有種同他豁出去的蠻氣,他顯露真面目,那很好,她寧可他如此待她。

  「十九既是你堂弟,那婆婆也就是你的太婆,他們適才喚你鳳錦,那是你的名,對吧。你其實姓刁,不姓鳳,你叫刁鳳錦……呵,而『習氏一族』的人早知道我,我……我甚至跟你成親,作了夫妻,卻還傻乎乎追著村民們打探消息。」苦笑再苦笑,胸中疼痛一波接連一波,那樣的痛究竟是內傷抑或心痛所造成,此時都攪在一起分不清了。

  水落石出,終於。

  以往覺得怪異之處,如今都能有個明白說法。

  「村民們怕你,不是因你模樣不尋常,而是知你底細。還有那對前來求醫的父女……我找不到他們了,但你那時曾開著玩笑說,要治癒那姑娘很簡單,只要封住她的記憶,讓她忘掉一切,重新過活……」她想著,說著,眸中漸聚水氣,卻恍若未知。「原來,那並非玩笑話。」

  房中忽地靜下,有淚滑落,她似嚇了一跳,趕緊抓著衣袖倔強拭去。

  鳳錦看得一肚子火。

  問他心中有無內疚之意,答案是沒有,他就是這樣的人,底細被揭穿,他沒臉沒皮沒心沒肺,渾不覺有錯,但她氣成這樣,神情疏離,說話徐慢沉靜,話中卻透出細微嘲諷,還說到掉眼淚,這就讓他大痛了!

  「幹麼不再說?」他終於出聲。「說啊,有什麼話全說出來,我聽著。」

  見他幹出惡劣之事,還如此咄咄逼人,上官淨火氣也騰燒出來,氣到發抖。

  「你、你胡謅的對不對?月圓之夜,七竅滲血……那根本不是什麼邪病,你連這事也說謊騙人!」

  「是。我就騙你。」他大方坦承,鳳目凌厲。「我是『刁氏一族』歷代鳳主之中,能力最強的一個,身上的紅痕天生便有,太婆說,這是因我體內鳳鳥精血強過人的那一部分,全族僅我一人如此,至於月圓之夜……」下顎略揚。「有得必有失,那也是我該受的,七竅滲血罷了,只要在那十二時辰內不使幻術、不動異能,亦能無痛無感安然度過。」

  她雙眸眨也不眨,突然問:「所以那一次你使了幻術?」那一晚,他明明極不舒服,氣虛顫抖,那不是假裝。

  他不語,即表示默認了。

  上官淨腦中一閃,匆地明白。「那兩頭胡亂衝撞的水牛……」會氣昏,真的,她被玩慘了。

  她擰眉輕咳,呼吸都疼,咳起來更痛,倚著床柱的上身一歪,受傷手臂無力撐持,若非鳳錦及時出手,真會跌下床榻。

  他將妻子圈抱在懷,臉色極差,撫她背心的手法卻相當鄭重,不住地揉圈,盼將瘀傷由外而內、再由內往外完全揉開似的。

  上官淨偎靠著他,眼眶一陣熱,直到氣息調穩,她細細又問:「……師尊要我帶玄鐵令牌來南蠻找你們,她在密室中留話,她說,找到你們就知怎麼做……你身為鳳主,定知道內情的,是嗎?」

  鳳錦並未立刻答話,僅擁著她,嗅聞她身上淡馨,那混著血氣的她的氣味……左胸一窒,腦中閃過她飛撲過來時的神情,傅蘭舟追在她身後,一掌拍下,她身形不穩,步伐跟槍,兩眼卻只看著他……

  他怎麼捨得?不知道啊……所以在那當時,他真入魔了,要她又傷又痛,為他反覆折騰,全為他,他才歡喜,他怎麼捨得?

  悄悄啄吻她的髮心,他道:「幾代前,『刁氏一族』裡有一旁支子弟出走南蠻,後來在西海一帶定居,出走的原因不明,有人說是因在西海一帶發現藏量豐富的礦脈,所以才出走,但我比較相信另一傳聞……」見她舒服些了,他將她放回榻上安躺,為她蓋上被子,手卻極難撤開,不禁又抓住她因習武而有薄繭的五指,輕扣著不放。

  上官淨掙了掙,沒能掙開,便消極地由著他。

  「另一個傳聞是怎麼說的?」她問。

  「那一代的鳳主似有斷袖之癖,與自己的一位堂兄曖昧不清,而我的這位不知幾代前的太老太伯決定慧劍斬情絲,於是毅然決然離開南蠻,不再返回,離去之前,鳳主將自身信物送予堂兄。聽族裡老人們提及過,那是一塊玄鐵鑄造而成的令牌,上頭有本族古老圖字,那位鳳主持福咒於上,令牌變成護身符,他將這最強的護身符送給了自己的堂兄……」

  「那、那師尊的這塊令牌……」

  「玉靈真人該是那位出走南蠻、定居西海的刁家人之後,她亦是異能者,那塊玄鐵令牌上除了一個恆年福咒,還有一個新咒,那是你師尊的手筆。我以神識辨認過,她曾用令牌割鎖了一個通道,將它變作一個開啟之鑰。」他一開始便對玄鐵令牌充滿興味,神性的圖字,古老的靈能,還有人的意志,一層又一層,引他深究。

  「開啟?」上官淨聽得兩眼下眨,鼻翼微擴,似快要不能呼吸。「……我記起來了……在莽林裡,二師哥說……他說,師尊說過,想要進玉靈峰頂的紫玉洞,必得靠玄鐵令牌,所以師尊是用令牌封了紫玉洞口的嗎……師哥以為洞內藏有寶藏,他想要,他跟我討令牌,但不能給,不能給……」

  虛弱地閉閉眼,腦中再次浮現莽林內的景象,驚懼、迷茫:心如刀劫、惶惑下定……沉沉重量壓在心間,她跟自個兒對鬥,奮力掙扎,好半晌才覺喉頭略松,能再說話。

  她幽幽問:「我大師姊和二師哥……他們……他們……還活著嗎?」

  「你以為呢?」

  這男人發怒了。她感覺得出。

  稍稍掩住的火氣再次揚起,他渾身帶刺一般,想把讓他不痛快的始作俑者也扎得流淚滲血。

  「你葬了他們了嗎?」她鼓勇再問。

  「你以為那種『清掃』的活兒,需要我多慮嗎?」

  心頭一痛,上官淨不答話,兩人就這麼近近對峙。

  直過了好半晌,終於壓得住疼了,她深吸口氣,將話擠出。「我……我總歸是找到『刁氏一族』了,師尊交代的事,我沒讓她老人家失望,我做到了……」

  她表情略憂傷,隨即又強迫自己鬆開眉心,然後用受傷的那手,勉強地、慢吞吞地掏出頸上那塊貼身掛戴的玄鐵令牌,取下,將它推到他面前。

  「我想,你從令牌上定能推敲……或者能感應到師尊所留下的指示,這塊令牌本就屬於『刁氏一族』,你拿回去吧,我已經做到我該做的了。」

  鳳錦仍握住她末受傷的一手,然而她五指舒張,不再如以往那樣與他緊緊相扣,這讓他十分不是滋味,再見她將視之若命的玄鐵令牌丟給他,仿佛什麼事都與她無關,她任務達成,選擇功成身退,似打算把他也一併……一併退了?!

  是可忍,孰不可忍也!

  「你想幹什麼?」他惱問,向來穩如鐵錨的心竟浮蕩起來。

  她靜瞅他好半晌,蒼白脣辦虛弱勾笑,雖是笑,卻無比認真,沉靜答道:「我必須回一趟『西海五靈峰』,得快些趕回去,非走不可,我四師妹蘇雪英還被困在那兒,我得趕回去。」

  他死瞪她,死死瞪住。

  「你在氣我、惱我、恨我,是吧?你說過不走的,現下卻成非走不可了嗎!?」

  上官淨沒有否認,只是雙眸覆霧,語氣更堅定,「我一定得回去。」

  沒錯,他說得沒錯,對他是既惱又恨,但此心已非己所有,她如眼盲之人,看不清真假,尋不到方向,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西海。從何處來,便回何處,那裡有她該做之事、有她該牽掛之人。

  鳳錦爆發了。

  咚隆——當啷——咚、咚、咚咚咚……

  這一次,整幕的木珠簾子大遭殃,串著珠子的牛筋線盡斷,一顆顆木珠墜落地面,跳敞開來。幾千粒珠子在地上亂滾。

  「你氣我欺瞞你?你還有臉氣我?你不也欺瞞我嗎?」

  上官淨定定望著他。「我沒有……」

  「沒瞞我?你還真敢說!」

  俊美無儔的男性面龐露出涼薄笑意,寒氣透心骨。

  「我問過你的,你說沒誰在玉靈峰上等你,沒有情郎,你騙我,你跟那個該死的傅蘭舟就是一對兒的!我在莽林裡全看見了,他一現身,走向你,你淚流滿面,止也止不住……」

  氣昏了,他眼前一片黑,好不容易才抓穩神智,恨恨又道:「你還讓他親近、由著他碰觸……你別忘了,你是我妻子,是我的!我不準你走,你就別想走!」

  淚水一下子濕盡她雙眸,看不清眼前的人事物了。

  上官淨從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愛哭,像個淚人兒。

  「哭什麼?」男人脾氣變得陰狠又暴躁,一向的斯文溫朗全死光。

  「我要回去。」她用力,一字字吐露,絕不妥協。「非回去不可。」

  回應她的是一記暴雷。

  轟隆——

  響徹雲霄。

  但,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,畢竟一山還有一山高。

  當妻子開始痛得直咳,越咳又越痛,身子如小小蝦米縮成一團,渾身直打顫時,他這個歷代最強的鳳主也要腿軟,只能上榻擁緊她,再神不知、鬼不覺地當空施了個福咒,「咒」她好好安眠……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2:14 PM

第九章

  五日後。

  前不著村、後不著店的背風坡地上,有著幾顆大小不一的奇石,形成天然屏障,而地上綠草如茵,不遠處還有一窪小池。

  兩刻鐘前,三匹駿馬打這兒疾馳而過,衝在最前頭的女子身子突然一歪,座下大馬的四蹄隨即緩了緩,她連忙穩住,讓馬確實停下,但下一刻,她整個人如被抽走力氣,上身往前傾倒,臉幾要埋進馬鬃裡。

  緊跟在她身後的白衫男了陰沉著臉,立即躍下馬背,更上前將她強行揪下。

  尾隨在魔星主子和可憐小姐之後的燕影完全無話可說,自五天前出南蠻,他一這個暗衛在主子的指示下暫時地「化暗為明」,但什麼時候又該避得遠遠,他心如明鏡,清楚得很。

  「今晚在此過夜。」主子頭也沒回地道。

  「是。」燕影維持一貫冷調,下馬,將主子和小姐的坐騎一併拉走。

  上官淨聽得到他們主僕的對話,但胸內郁滯難受,她未抬雙睫,目珠在薄薄泛青筋的眼皮底下顫滾,很費勁地壓抑那口欲衝喉而出的血氣。

  她內傷未愈,不該馬不停蹄的趕路,連著五日縱馬疾馳,身子早吃不消,全賴意志力撐持。必須趕回玉靈峰,必須確認四師妹蘇雪英的安危,必須……必須離開南蠻、離開那個拿她當猴兒耍的男人……

  心思每每轉到鳳錦身上,她總是硬生生截斷,不敢多想。只要不深進自己的心,就可假裝一切太平,放開手,也放開情,不牽腸掛肚。

  被抱下馬背,她雙目一直未張。

  鳳錦步行一陣後終於放她坐下,她盤腿而坐,抱元守一,專心行氣調息。

  好半晌過去,體內躁動勉強壓抑下來,她徐徐吐氣,睜開雙眸,那張紅痕已現的男性面龐就在跟前,後者神情晦暗難明,他遞來一顆紅彤藥丹,不說話,卻以目光壓迫她。

  上官淨同樣抿脣不語,沉默取走他掌心上那顆「龍血竭」,含進舌下。

  自受內傷後,她每日服用一顆「龍血竭」,那是他花大把心血煉制出來的珍藥,不想欠他人情,但如此與自己過不去,只會拖慢一切,延遲她趕回玉靈峰的時日。

  藥在舌根下慢慢化開,略苦略甘,她再行過一次氣,頓覺丹田發熱,毛孔微微滲汗,胸中輕鬆許多。

  等她再次張眸,他還在。

  有一瞬間,她似乎在男人那雙鳳目中捕捉到什麼,很真實的東西,淌流而過,她背脊一凜,不願也不敢再看,本能地撇開臉。

  周遭一片靜寂,連風都不敢動。

  她仿佛又聽到暴雷,她疏離的舉止惹惱某人,沉悶的雷聲蠢蠢欲動。

  「……你這又何必?」她言語沉靜。

  「何必什麼?」鳳錦嗓聲不自禁地高揚,皆因沉默了五日,妻子終於主動與他說話。

  何必放她出走,又緊跟在後?

  何必惱恨她離開,又對她的傷勢如此在意?

  何必……何必輕賤她的感情,又不肯徹底放手?

  不……她不多想的。什麼都別想。上官淨搖搖頭,不肯說話了。

  她又將他排拒於心外!鳳錦暗暗咬牙,很想砸毀什麼。她不肯答話,他卻知道她的疑惑——他這是何必?

  當然是因不甘心,因為她徹底惹火他,因為她、她對他不老實,她對不起他!

  「何必什麼?何必追著你不放?你真心要走,我求也無用。你想要我求你嗎?」他淡然語調裡有絲嘲弄,袖中十指暗暗握緊。「想走,那就走吧。我會跟來並非完全為你,而是想了結那塊玄鐵令牌結下的緣。」

  聞言,上官淨揚睫對上他的視線。

  他扯扯嘴角,冷笑。「那塊玄鐵令牌幾代前從那一代鳳主手中送出,如今又回歸原處,玉靈真人要你將令牌送到『刁氏一族』手中,自是一個求救之舉。閣下的師尊將爛攤子往我身上砸,我不接著,成嗎?」

  見她表情怔然,沒什麼血色的脣辦掀嚅幾次皆未出聲,他心頭一窒,故意又道:「幾日前,我已讓燕影遣手下先行玉靈峰上的情況,估計這些天便能探得,你要撐不住也別趕路了,反正是我『刁氏一族』該管的事,遞交玄鐵令牌後,你的責任已了結,不是嗎?」

  責任……了結……上官淨靜瞅著他,看得有些入神。

  那張臉龐五官清美,可惜瑩膚又染紅痕,現下是淺淺淡淡,怕是再不久就會回覆之前嚇人模樣,若遇上月圓之夜,鮮血又要流不止,屆時,他在哪裡?她又在哪裡?誰能在他身邊?

  念頭晃過,她沒多想,僅幽幽道:「等玉靈峰上的事解決,你寫一封休書給我吧……」

  震天雷響打得轟隆隆,震碎石林裡不少石塊!

  被拉至另一處照料的三匹駿馬驚恐嘶鳴,好一會兒才靜下。

  鳳錦氣到全身發抖,雙目死死瞪著,既狠又恨,恨不得將她瞪穿。

  她眉眸幽靜,不在意他吃人般凌厲目光,有股疼痛正要從心口湧出,她心魂趕緊逃開,什麼都不想,沒有過去,更無將來,宛若萍水相逢……

  「不必那麼麻煩。」男人怒極反笑。「你我之間的事可以很簡單啊!」

  她不解,眉心輕蹙,忍著咳。

  「你想想,我只要封住你的記憶,咱倆從頭再玩一次,不就什麼都解決了?」鳳錦笑得輕佻。

  這回換上官淨死死瞪著,瞪到後來,終於忍不住咳出聲。

  不知是心痛還是心急,她咳得滿臉通紅,嘴角略溢血絲。

  頭昏眼花,她看不見身旁男人頂著足以壓垮人的陰鬱,恨不得自個兒賞自個兒幾巴掌的後悔模樣。

  混帳東西!混帳混帳!一整個混帳!

  鳳錦不知道想罵自己多些,抑或罵的就是她!總之……混帳!

  野宿石林的這一晚,他幾難成眠,妻子對他關上心房,她若肯衝他發火,打他、砍他、罵他,他還覺得痛快些,最恨她持靜沉默。最恨!

  跟他討休書……她還真敢說!

  氣到三魂七魄都在顫抖,在周遭設下結界後,他從她身旁走開,暫時眼不見為淨,要不然都不知自己會氣到做出什麼樣的糟糕事,說不準忍無可忍,無須再忍,乾脆幻術一施,真把她的記憶封掉。

  直到張開雙眼,發現兩腳踩在南蠻莽林那片綠草與青苔交雜的地面,他才曉得自己氣昏頭,不知覺間睡去,人在夢境當中。

  他在作夢。

  這片巨木參天的莽林他再熟悉不過,夢中起了一場大霧,感覺相當真實,他踏進霧中,在白茫茫的境地裡行走,然後,他看見妻子。

  她朝他微微笑,那抹笑被白霧一染,變得有些模糊,她的身軀亦是,輪廓不甚清楚,薄薄淡淡,像他擱在竹塢的紙人僕婢。

  「淨!」他快步走向她。

  她沒有等他,轉身就走。

  雖是夢,但他的心很真實地抽痛著,呼吸急促。

  他加快腳步,步伐跟嗆雜亂,好幾次都差點被突起的樹根絆倒……他最後失去她的蹤影。

  「淨!」他喘息不已,焦急大吼。

  「你找我嗎?」

  他驀地旋身,妻子立在他身後。

  她秀容雪白,眸光幽靜輕郁,那抹淺笑仍在。

  「是。我在找你。」終於握住她的手了,他輕扣她五指,但是她沒有回握,亦無掙脫,僅溫馴由他抓住。

  「你找我,為什麼?」她問。

  「你是我妻子。」

  她搖搖頭,平靜道:「我只是你的玩物。」

  他糾眉瞪人,突然間掌心一空。

  他垂目一看,原以為牢牢扣住她的手了,結果並沒有,就是無端端消失,從他掌握中失去。

  他失去她。

  「我要離開了。」她轉身,毫不留連。

  「不準走!」驚出一身冷汗,他從身後抱住她,垂下頭,面頰緊貼她的發、她的耳,死命圈抱住。「不準你走……」沙嗄聲嗓似命令又似哀求。

  妻子立定不動,仍靜幽幽道:「我已經不好玩了,你該去找別的人玩啊。」

  「不要!我只愛跟你玩,只要你,只有你!我只愛……只愛……」他大口喘氣,有什麼往心口重重撞擊過來,他沒能抵擋住,所有防護皆被瓦解,他瞬間被剝得精光,從裡到外完全赤裸裸,無一遮掩。

  如此赤裸,光潔如剛出生的嬰孩,他將自己看得一清二楚。

  他愛的。他要的。他不能失去的。但,他就要失去。

  他就要失去所愛。

  那樣的痛透進夢境,他嘗到血味,既苦且澀,連呼吸都痛……

  從南蠻回西海玉靈峰這一路上,又過去十多天,上官淨左臂的劍傷漸漸愈合,內傷卻痊癒得極慢。

  「龍血竭」很好,助她行氣化瘀,不好的是心情,儘管對於鳳錦的欺瞞和無理,她不哭不鬧,沉靜以對,內心卻極為低迷憂鬱。

  心上有傷,她並非初嘗,但這次傷得十分慘重,真實的心仍存在,無形的那顆心卻支離破碎,挨這麼一記,心絞成肉泥,早就兜不攏了。

  許多時候,她總強撐著,也深信自己撐得過,這一次確實險極、惡極,她絕不能放任思緒亂竄,一旦深想,必毀。所以,封閉感情似乎是最佳做法,這十多天,鳳錦一臉陰霾、眉峰越攏越高,她可以知道他正在不痛快,但不必感受他的不痛快,她還是她,沒有深陷深淵,她依舊是她……

  上次她走這段路,一路上躲躲藏藏,還得邊打探、邊避開大師姊和二師哥的耳目,花上許多時日才抵達南蠻,這次循路返回西海。她盡可能快馬加鞭,雖身上帶傷多少拖慢速度,前後也僅花了二十多日便登上玉靈峰。

  鳳錦沒騙她,他確實讓手下先行來過。

  當他們方抵玉靈峰山腳下,一名打扮與燕影無二致的暗衛陡然現身,差別只在於對方是個女的,年約雙十,長相甚是秀美,只可惜表情貧乏,冷淡神情與燕影不相上下。

  「你受傷了。」上官淨盯著女暗衛鮮血滴答流的臂膀,禁不住道。說不出是何原因,她直覺地望向跟隨在側的燕影,見他面色沉硬如石,雙目有火花竄燒,隱約間有股舒松感貫穿她全身……這樣很好啊,燕影和眼前這位姑娘調調兒太相似,一樣的冷調,但只要在意,只要有心,感情悶悶燒騰,就很好……

  「我……我沒事。」女暗衛愣了愣。

  上官淨不由分說上前,撕下乾淨的袖底衣布,快速地幫對方包裹臂傷。

  鳳錦一臉陰陽怪氣,她感覺得到他深具穿透力的目光,她無力迎視。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她將注意力放在女暗衛身上。

  「紫鳶。」

  聽了紫鳶大略說過玉靈峰上的狀況後,上官淨既驚且喜。

  驚的是,自她離開後,玉靈峰在師姊和師哥的掌控下,招集了一批名不見經傳的江湖人士,人數頗多,上次雖有不少人喪命在南蠻莽林,此時玉靈峰上仍被那些人霸占。

  喜的是,四師妹的西漢漢子追到這兒來了,領著一小支馬隊直接殺上玉靈峰。

  「小姐的四師妹蘇姑娘原被關在地窖,現已平安救出。」紫鳶道。

  七官淨露出這些日子以來真正的一抹笑,聽到雪英無事,壓在心頭的沉重立時被抽走一大半,她急促呼吸,眸底泛光。

  上了玉靈峰,回到師門舊地,建在崖壁上的屋宇改變不大,只是師門經此一劫,裡邊的擺設損毀嚴重,墻壁、柱子皆有打鬥時留下的痕跡,連外墻和大廳的青石地板也有好幾處破損。

  霸占玉靈峰不走的人死的死、逃的逃,有幾個還在跟西漢那些人纏鬥,上官淨腳步匆匆,提劍直往裡處闖,末受傷的右臂突然被緊緊握住。

  她驀然回首,鳳錦臭著臉,眉峰成巒。

  「你幹什麼?」這女人!內傷根本沒好,又想大幹一場嗎?

  「放開。」

  她撇開臉,明顯不願與他對視。

  鳳錦的臉更臭更黑,瞪著她,咬牙切齒才想擠出聲音,她已一個俐落的反手揮撥,迅雷不及掩耳地掙開,拔腿便走。

  「淨!」

  惡聲惡氣,恨極似的。

  魔星主子吃癟,燕影多少習慣了,但紫鳶畢竟是首見,再冷凝的神態也要起波動。她趕緊追上小姐,怕被魔星主子發現自己禁不住往上揚的嘴角。

  這一邊,上官淨衝進內院練功場,最後一小批人已被收拾乾淨,就見場子裡橫七豎八倒著好幾具身軀,四師妹被一名粗壯高大的黝黑漢子抓進懷裡,那漢子聲嗓如雷,隆隆作響。

  「你這個該死的女人,下次再敢這麼莽撞,你看我救不救你!」兩條鐵臂快要勒斷女子的腰身。

  「哼,你不來救我,我也逃得掉!」細臂同樣緊緊勒住對方。

  「見鬼的你逃得掉!沒有老子罩你,你還有命嗎?」吼吼吼,氣死了,低頭很用力吻她的發頂。「回去後,老子用鎖把你鎖了,看你還囂不囂張!」

  「你這個混——」她突然記起什麼,話鋒一轉。「我還下能回去!」

  「你說什麼?」巨雷大響。

  「大師姊和二師哥跑去南蠻找三師姊麻煩,我也要去南蠻啦!」

  「你想得美!你哪裡都部能去!老子馬上——」

  「三師姊!」蘇雪英揚聲大喚,兩眼瞠得圓亮。

  站在廊上的上官淨不知自己在流淚。

  她笑著,視線模糊,直到蘇雪英跑過來撲向她,兩人緊緊抱住對方,成串滑落的淚水亦滲進脣內,嘗起來欣喜卻也帶苦澀。

  「師姊……你回來了,嗚嗚嗚……你平安無事回來了……嗚嗚嗚……師尊她老人家,她、她……還有小師妹青青……嗚嗚嗚……我找不到青青……嗚……還好你沒事,你回來了,我好擔心、好擔心……嗚嗚鳴……我想去找你啊……」

  上官淨抱住比親人還親的師妹,昔日種種浮現心頭。

  「我回來了,我也很擔心你啊……」她努力眨掉不斷湧出的眼淚,穩住心緒。

  「你怎麼跑去南蠻了?那麼遠……嗚嗚……你可以來找我啊……」

  「我那時也是逼不得已才去南蠻,我不想去的……」

  「那就別去了啊……嗚嗚嗚……」

  「不去了。那麼遠,不去了。別哭了呀……」她安慰道。

  一陣莫名的寒意沁心透骨,上官淨忍不住輕顫。

  抬起頭,她看到立正幾步外的鳳錦,他眼神很冷,滅掉適才所有的火氣,鳳瞳深邃,直直望住她。

  她心口一震,被他眉宇間那抹死寂神氣弄得神魂不寧。

  他看她的方式,仿佛……好像……她有多對不起他。

  可是,明明是他的錯,不是嗎?

  「那座洞窟在何處?」這一次鳳錦率先撇開臉,冷聲問紫鳶。

  蘇雪英這時才發現多了他們主僕三人,揚起哭得紅通通的臉蛋,吸吸鼻子,好奇眨眸,「三師姊,他們是你朋友?」

  上官淨還來不及解釋,鳳錦已冷著臉轉身走掉,由紫鳶帶領,從內院通往後門,前往玉靈峰頂的天然石窟。

  「三師姊,他們——喂!你們要去哪裡?怎能隨便亂闖!喂——」蘇雪英鼻音頗重地嚷嚷,忙要追上去阻攔,結果當然是再次落進丈夫懷裡,變成被阻攔的那一個。

  上官淨佇立在原處,腦中浮現的是昨兒個她連夜趕路,一路陪伴她的那輪明月。月兒圓滿,那時她策著馬,瞧見那輪月,下意識算起時日……而昨兒個是十四,今夜才是月亮最圓、最滿的時候。

  月圓之夜,七竅滲血。他說。

  只要在那十二時辰內不使幻術、不動異能,亦能無痛無感安然度過……他這麼說。

  偶爾動了血氣,就會痛些……他還這麼說。

  被騙得這麼慘,還是斬不斷、鋤不掉這情根。給她多些時候「療傷」,她相信自己能轉好的,只是現下啊……現下的她心還不夠狠,不夠穩……

  那男人到底想幹什麼?

  她提氣疾奔,往紫玉洞所在的峰頂飛奔趕去。

  一刻鐘後。

  不只上官淨往峰頂衝,蘇雪英與一干西漢大漢全來到紫玉洞前。

  「三師姊,他到底想幹什麼?」

  聽到師妹問話,上官淨一時間根本無法說清,這事千絲萬縷且盤根錯節,她臉色蒼白,抿脣不語,直到鳳錦從懷中取出玄鐵令牌,她終於走上前,擋在他面前,兩入之間僅余半臂之距。

  鳳錦垂目冷冷看她,下顎微繃。

  「今晚十五月兒圓……」她雙手握成拳頭,逼自己出聲。「你最好別妄動。」

  他靜默了會兒,反而哼笑。「你還會在意嗎?」

  「當然……當然不會!」她突然恨起他,好恨好恨,恨他讓她逼自個兒說謊。

  他神情更陰寒。「那就走開,別擋著我。」

  她死瞪著他,雪白臉容出現紅暈,全是火氣惹出來的。「隨便你!」退開了,熱氣直往眸眶裡衝,害她很想揉眼,又怕被瞧出什麼。

  她更用力握緊拳頭,見他閉起雙目,口中喃喃念著什麼,隨即一揮袖,當空咒寫,他放掉手中的玄鐵令牌,令牌未墜地,卻是飄浮於半空,刻於上頭的古老圖字發出微光,光線越來越燦亮。

  眾人發出驚疑的同時,他渾身泛光,面帶金紅。

  玄鐵令牌上的圖字浮離而出,彷彿受他牽引。

  他單袖再揮,圖字疾退,滲進紫玉洞的岩壁裡。

  格格嘎嘎的聲響傳出,天然岩壁開始震動,震得上官淨險些站不住,像似整座玉靈峰都震動起來,正劇烈晃動。

  平滑的岩壁裂出細縫,那道縫越裂越大,紫玉洞窟終於現出它的入口,裡邊透出犀光,如琉璃光輝,泛著紫氣。

  許久許久,一切才平靜下來。

  不知鳳錦底細的人皆一臉驚疑地打量他,上官淨亦一瞬也不瞬地打量著,眸光在他略顯灰敗的面龐上搜尋,很怕……很怕他會……唉,她又來了,不能再這麼牽掛著,待他了結玄鐵令牌所結下的緣,她與他的緣也該盡了。

  她咬牙,撇開臉,當其他人還在發怔,她已率先走進那道以異能喚開的洞門。

  這是她首次踏進紫玉洞,洞窟無比寬敞,有氣流動,整座洞窟幾被天然紫玉包圍,無需燃用燭火也能視清眼前事物。

  然後……

  上官淨雙眉陡挑,兩眼瞬間瞠圓,呼吸險些止了。洞中沒有二師哥心心念念的寶藏,而是……而是……

  「青青!」她緊聲叫喚,朝盤腿坐在洞窟中央的杜青青跑去。「雪英快來,青青在這兒!」

  一群人隨即衝進紫玉洞內。

  上官淨半跪在杜青青身側,探她的鼻息和脈象,尚存,雖虛弱,但確實存在。

  「青青!青青!你醒醒啊!」蘇雪英緊抓小師妹的手,掐揉她的虎口。

  維持盤坐姿態的杜青青全身僵硬,面色白到近乎透明,脣瓣褪成淡灰色,顯得頭髮與雙睫極黑亮。她毫無動靜,不論怎麼喚她、掐她、揉她,就是不醒。

  上官淨抬頭搜尋那抹熟悉的素白身影,她本能地向鳳錦求援,說不出的話全在雙眸中,她定定看著他。

  鳳錦面無表情,但最後他還是走近了。

  上官淨拉開忙掐按杜青青人中的蘇雪英,退到一旁,雪英似乎問著什麼,她無暇去聽,只是一顆心提得老高,快要嘔出喉頭。

  這一邊,鳳錦素袖略抬,指端生出一股流金般的氣。

  他以劍指抵住杜青青眉心,那股泛光的氣慢慢流到杜青青臉上、頭上、身上,籠罩她全身。

  突地,僵硬盤坐的纖薄身子往後一倒,鳳錦將對方接個正著。

  「青青!」上官淨和蘇雪英同時叫喚,緊張地靠過去。

  鳳錦將懷裡之人交給上官淨,兩人因而靠近了,他可以聞到妻子身上獨有的淡馨,可以覷見她鬢邊柔軟微褐的細毛髮,可以看見她因他靠近而顫動的眼珠,她的眼神正直、清亮、剛中帶柔,他很喜歡被她注視著,只是此刻她的眸底有更多心緒,當他試圖捕捉、拆解,她又將自己抽離。

  「三師姊……四、四師姊……」杜青青窩在上官淨懷裡,終於甦醒過來。

  「青青……青青……嗚……太好了,你醒了呀!你怎麼會在這兒?我以為你逃出玉靈峰,還四處找你!」蘇雪英又哭又笑的。

  小師妹無事了,意識正在恢復,心音與呼吸吐納亦變得穩重。上官淨摸摸她回溫的面頰,將懷裡的人暫時交給蘇雪英護著。

  她起身走向正要離開的鳳錦,來到他面前,在眾目睽睽下,她臉蛋發熱,心跳不自禁加快,面對他,似乎是無話可說了,她欲言又止。

  能說什麼?還有什麼好說呢?

  「多謝你肯出手相幫……」她聲音沙啞得幾難辨識。

  她望著他,以為會瞥見他一臉冷凝或嘲弄,但他沒有,僅五官微微扭曲,眉峰淡蹙又放弛,那是幾個極細微的表情變化,她內心卻是一驚。

  她知道他很能忍痛。他……他正在忍痛嗎?

  突然——

  「鳳主!」燕影和紫鳶不約而同叫出。

  上官淨內心疑問得到解答,因面前男人七竅驀地滲出鮮血,此時太陽尚未落下,月兒還沒露臉,鳳錦的天生血咒竟提早發作!

  他已有一段時日沒有「服藥」。他的「藥」正跟他鬧翻中,紅痕再度爬滿他全身,而今日是月圓之時,不能妄動,他偏要來個大縱不靜,強悍靈動震動整座玉靈峰,最後在她無言的要求下,又施異能喚醒杜青青。

  今夜的他會很慘,但上官淨沒料到,他體內的痛說來就來,已開始折騰。

  他忽地一個踉蹌,她連忙伸手扶住他,豈知他素袖一甩,不讓她碰。

  「燕影。」

  聽到主子召喚,燕影即刻上前,讓閉上血目的主子搭住自個兒肩頭。

  「帶我離開……」說完,鳳錦連一步都還未邁出,人已倒落。

  上官淨怔怔看著,看血咒再起,看那張滲血面龐,看他學會她的疏離,簡直……簡直心痛如絞。

  然後,她看著燕影將他背負起來,看著紫鳶朝她微微頷首,看著他們主僕三人離去。

  她看著,一直靜靜看著,靜靜痛著……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2:18 PM

第十章

  七日後。

  紫玉洞的洞口在鳳錦離開後,無人能封。

  當蘇雪英提及這件事時,上官淨沉靜眉眸略見波動,而在三天前已能下榻行走的杜青青微揚下巴,還有些嬰兒肥的雙頰因驕傲而略紅,道:「不用他,將來我自個兒封。」

  聞言,身為師姊的兩人不由得挑高秀眉,細細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
  「其實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,就是一直有股氣在體內打轉,有時很難受的,近兩年狀況越來越嚴重。」杜青青撓撓臉。「後來師尊要我跟著她打坐,她老人家教我另一套呼吸吐納的法兒,跟咱們習武時的練氣不太一樣,這麼一練,情況大為好轉。師尊說,我體內的氣與尋常人不同,小時候不發,現下都十四、五歲了才見異狀,也頗為希罕。」再撓撓耳朵,似乎努力想著該怎麼解釋較好。

  蘇雪英聽得一愣一愣,倒是上官淨已十分習慣似的,瞧作尋常事,點點頭,靜聲問:「所以說,師尊也是近兩年才發現你身有異能,要你隨著她老人家練氣?」

  「嗯。」杜青青鄭重頷首。「師尊說,我的狀況屬於後發,不知能練到何種程度……那些日子,三師姊你在外遊歷,四師姊早嫁作人婦,我在玉靈峰上又多沉浸在修煉中,突然有一天,二師哥和大師姊他們倆……就莫名其妙好在一起了……噢!」腰肉被蘇雪英暗暗捏了一把。

  「沒事。不打緊的。」上官淨不禁微笑。

  提到往日與傅蘭舟的那段情,她心緒平靜,是有些澀苦,但那時的傷已慢慢愈合,讓她不敢深想的是另一個男人。光聽到「鳳錦」二字、腦中浮現他的面龐。她就痛了,痛得全身顫慄。

  可憐兮兮地揉著腰,杜青青癟癟嘴又道:「出事的那一天,一開始我尚不知情,在打坐時,師尊的聲音進入我的腦海中,她要我趕往峰頂的紫玉洞,當時洞口已被打開,我踏進去,以為師尊亦在裡邊。」略頓,清眸陡黯。「……師尊不在,她那時就不在了。她說……她肉身已毀,那股靈能可以維持多久,她自個兒亦不清楚……」

  「師尊後來還與你交談嗎?」上官淨流下兩道淚,語調仍平穩。

  「嗯……」杜青青舉袖抹掉淚水,吸吸鼻子。「紫玉洞洞口在我進入不久後就自動封起,師尊一直跟我說話,她要我靜下心打坐,剛開始我辦不到,後來我的神識終於進入另一境地,在那裡,我見到師尊……」她的手分別被兩位師姊握住,她反握回去。

  「師尊說,要我暫時待在那個地方,乖乖收斂氣息。」她皺起鼻子,很痛苦似的。「我說那太難了,達摩能不痛不癢地面壁九年,那是因為人家是達摩,我是杜青青,不想當達摩老祖,也當不了。」

  「聽了這話,師尊還不賞你一記爆慄。」蘇雪英雙眸仍濕潤,卻笑出。

  「什麼一記?師尊好狠,連敲好幾記呢!」鼓起腮幫子。

  「紫玉洞內無水無糧,你將神識護在那個地方,肉身才能長久維持。」上官淨道。「師尊是要你等我,我要能從南蠻回來,把那個能開啟紫玉洞的人帶回來,自然能喚醒你。」

  杜青青明白地點點頭,靜默了會兒才出聲。「進入那個所在,師尊說得抓緊機會,她老人家又領著我練氣……師尊還說,『西海玉靈峰』即便沒了,也就沒了,凡事隨緣,不必強求……直到後來,師尊身影變得模糊,聲音亦淡,我一直留在原地,她老人家再也沒出現過……」她看向上官淨。「然後紫玉洞洞口重開,我感受到了,只是神思困在靈的最底層,沒辦法跳出來,但那個男人的氣在黑暗中形成金色的光,我跟著走,這才真的清醒。」

  「嗯……」上官淨摸摸小師妹的頰,淡微一笑。

  「師姊,你帶回來的那男人,跟咱們師尊真是親戚呢!」蘇雪英望著刻在紫玉洞內的壁畫,再聽過上官淨約略說明,眉眸間盡是好奇神色。

  紫玉洞口重現,上官淨終於看清,紫玉洞內不藏寶藏,而是「刁氏一族」這支從南蠻出走的旁系子孫中,那些異能者練氣、匯聚靈力之所,除之以外,洞窟岩壁上刻有一幅又一幅的畫,講述幾代前他們如何離開南蠻,如何在西海一帶立足生根。

  壁畫裡那張模糊的男性面龐,讓上官淨不住遙想。

  倘若傳聞是真,這便是那一代鳳主愛上的人,他愛上的是自己的堂兄弟。

  這樣的感情不受世俗允可,但不知因何在她眼裡,卻覺再真實不過,很像他們刁家人會做的事。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現任這位鳳主身上,他……他必定不顧旁人眼光,必定緊緊糾纏,如南蠻莽林中樹纏藤、藤纏樹,或者共生,或者同死。

  「三師姊,那個男人其實很在意你吧?」

  聽到蘇雪英如是問,上官淨震了震,眉睫一抬,發現小師妹也跟著起哄一般,很用力、很認真地望住她,等她回答。

  「他對你發怒哩!」蘇雪英雙手盤胸,回想道。「但他這麼強,靈力強到教人心驚膽顫,他生你的氣,卻拿自個兒的身體出氣,實在是個怪人。」

  杜青青聽得津津有味,忍不住道:「三師姊,說不定師尊要你往南蠻求援,一開始就打這個如意算盤,讓你回她老人家的本家找幫手,順便讓你相個親,推你入虎口……呃,不是,是幫你玉成其事、玉成其事……咦?三師姊,你臉怎麼這麼紅?你臉紅了耶!」事出必有因!

  「淨!」蘇雪英連「師姊」都不稱呼了,直接喚名,兩眼瞠得好大,一副「有啥姦情,還不快快交代清楚」的表情。

  上官淨抿緊脣瓣,好一會兒後,她嘆氣,極輕地嚅了聲。「我在南蠻……其實已成了親,我與他……作了夫妻。」

  紫玉洞內一片靜寂。

  四隻圓眸一瞬也不瞬地直瞪住她,看得她渾身不自在。

  「那你還不去追他?」蘇雪英率先回神,張聲問。

  上官淨一怔。「我、我該去追他嗎?我們……我和他其實……」

  「你心裡有他、在意他、喜愛他,不是嗎?若非如此,為何與他成夫妻?」

  「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同情他。

  她同情他,心憐他,一開始確實是這樣。

  但,那是一開始。

  她不曉得對他的情意究竟何時而生,似乎順其自然,如同師尊所說,一切隨緣,因有緣分所以相識、相處,他深進她的心,她何嘗不是?

  她想起七日前在自個兒的小包袱裡找到的小木盒。

  那木製小盒他一向收在袖底,裡邊裝的是二十來顆紅彤彤的「龍血竭」。

  十五那日,他大動靈能,血咒提前發作,她當時還安慰自己:心想,他身邊有這味奇藥,多少可助他補血祛淤,忍過那些痛,沒想到當晚會瞧見那盒藥丹,也不知他何時放進來的。

  她內傷痊愈之速進展奇緩,是她心中窒礙,那是心病,若她不願坦然面對,再多「龍血竭」也幫不上什麼忙。

  而他倒好,把整盒救命藥丹丟給她,說離開就離開,這不是存心……存心要她牽掛難受嗎?

  「既然心裡有他,有情又有愛,管你們之間發生何事,總得巴住他不放啊!」蘇雪英以過來人的姿態拍拍她的肩膀。「男人需要調教,可以跑給他們追,但千萬得記得沿途丟餌啊!你從南蠻跑回來,他追著你回來,但他氣你、惱你,受傷又流血,然後轉頭走掉……唉,他是在對你撒嬌,意圖博取你的憐愛啊!而你竟然跟他較真,當真對他不管不顧了,怎麼可以呢?」

  遭指責,上官淨瞪大眼欲要辯解,但……無語。

  許久許久,她才勉強擠出聲音。「他……他欺我、瞞我,耍著我玩……」

  「他喜愛你嗎?真心的那種喜愛?」杜青青一向少年老成,此時卻問得天真。

  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上官淨微笑著,有點可憐兮兮的味道。「我不知道……」

  「那就追上去弄個清楚明白啊!」蘇雪英抓著她的手臂搖動。「他要真敢耍你玩,我……我就叫我家那口子替你出氣,咱們直攻南蠻,西漢打南蠻,怎麼也得亂他一亂!再怎麼著,總比你這些天動不動就魂不守舍、無精打采來得強吧!」

  被師妹們「教訓」了一番,上官淨心口再次發熱,氣衝丹田,鬥志再起。

  追上去!

  是的,再怎麼樣,她都得向他討個說法,又或者……討張休書。

  再次踏出南蠻莽林時,上官淨吁出口氣,將含在口中的薄荷草嚼細吞下。

  天色已暗,她沿著以往走慣的路徑,在一彎月牙與滿天星子的陪伴下爬上梯田坡,找到那條箭涇,她往水源頭走,回到位在箭涇上游的竹塢。

  「小姐。」

  她才走進那片藥圃和菜園,身後立時傳出聲音。

  上官淨旋過身,對燕影微微頷首。

  「小姐終於回來了。」語調平靜無波。

  上官淨略偏著臉端詳他,狐疑問道:「燕影,你在笑嗎?」她似乎看到他嘴嚮往上翹了一點點,但只有一點點。

  「是的。屬下在笑。」鄭重回答。

  「噢……那很好。」

  「是很好。小姐再不回來,等主子哪天想通了,什麼……手段都使得出來,到那時,小姐不肯回來也會被扛回來。」

  她很確定,他剛才想說的是「下流手段」,但「下流」二字突然模糊掉。

  臉發熱,她深吸門氣。「……他還好嗎?」

  「很不好。」燕影快答。「從裡到外,整個都不好。小姐請小心應付。」

  上官淨還想再問,燕影八成覺得已盡到提點之責,倏地一閃身,又沒入夜中。

  「小姐?」走了一個,再來一個,朱玉在門邊探頭探腦,不太確定地低喚。然後,她終於看清楚,圓潤臉蛋綻開笑,喜不自禁地衝出來。

  「小姐小姐!真是您、真是您!嗚嗚……怎麼去那麼久?主子都回來了,您怎麼現在才回來?小姐……嗚……主子好可怕,他都不說話,動不動就亂打雷,小姐不要不理他嘛,您不理他,大夥兒全遭殃,好可憐啊……」

  小丫鬟潤嫩身子撲進小姐懷裡,像要替主子抓牢般,抱得緊緊的。

  上官淨嘆了口氣,淡笑著,安撫地拍拍小丫頭的背心。

  「朱玉,我一路趕回來,滿身滿面都是塵土,得弄乾淨啊,可以幫幫我嗎?」

  小丫鬟拾起圓臉,眨著圓眸,衝她咧嘴笑。「包在我身上!」

  正確來說,是包在牛大和大元、雙子、小三子等幾個紙僕身上,朱玉僅出一張嘴使喚這個、指教那個,才一會兒功夫,灶房那邊已燒好熱水,提到竹塢西翼的一間客室裡,上官淨在那裡好好浴洗了一番。

  按例,朱玉丫頭仍嘰嘰喳喳說個沒停,把自個兒底細全攤了,上官淨才知她之所以能化作人形,皆因紙人身上多了鳳錦的三滴鮮血。

  「小姐,那個……主子他是認真的,雖然他……他、他很可惡……但他有認真啦,您氣一陣子就好,別一直氣他氣不停,好不好?」

  「可惡」二字說得非常之小聲,還東張西望了一下。

  她如果一直氣不停,也就不會回來。上官淨拭乾發尾水珠,換上乾淨衣物。

  回南蠻這一路上,她不斷想起鳳錦曾說的那些話,那些仿佛對她表白,卻又模糊曖昧的話語。

  他說——

  若無情意,在一塊過一輩子,死死綁在一起,那多可怕……

  他還說——

  所以啊,寧願這麼病著。遇不到心裡那個人,一輩子邪病纏身,那也無悔。

  當時的他正設著陷阱誘她跳入,如今回想,卻覺那些話深刻入心。或者……他說的是真的,他想跟她綁在一起,過一輩子,皆因有情,因已遇到心中之人?

  夜更深,天際寶藍一片,蟲鳴聲不絕於耳。

  她足下無聲往竹塢東翌走去,五、六個紙人躲在柱子後好奇探看,全被朱玉一抓再一抓地拖走。

  她跨進主人家的軒房,沁涼夜風由她身後拂入。

  關起房門,她走到裡邊的寢間,原來是有一整幕漂亮的木珠簾子作分隔,但簾子已毀。她依稀還能聽見成千上百顆的木珠墜地跳動的聲響,心一抽,不禁輕嘆。

  「誰……」紗帳內,那男子厲問。

  鳳錦從未如此病過。

  玉靈峰頂上大放異輝,加上他很故意地虐待自己,什麼日子不好選,偏選十五月圓之日,這麼折騰下來,幾乎將他掏盡。

  他首次嘗到「空盪蕩」的滋味,以往充盈於每個指端的氣全都消殆掉了,他像被刨空的容器,當夜,他痛到暈厥,連在夢裡都痛,因夢中有她,讓他恨恨追著,怎麼也不願為他佇足。

  這些天一直如此,彷彿就這樣了,也不知有無愈好之日。

  當他察覺到那聲嘆息時,那人已靠得太近,就在紗帳外!

  「誰?」竟能躲過燕影溜進他的軒房!

  他冷冷眯起眼,正欲起身,垂紗在這時被對方隻手撩開,來的是一名女子,青絲披散,穿著單衣和背心,腰間系著細帶,她微微側身,月光於是鑲上她的臉,在她眸底跳動……鳳錦看傻了,上一刻的冷厲不知滾哪兒去,他喉結上下滑動,表情很呆滯。

  「你……你、你……」

  「我回來了。」上官淨淡聲道,神態一貫沉靜。她其實險些說不出話,因為他瞧起來確實如燕影所述——很不好。

  他的臉紅痕滿布,雙頰明顯凹陷,似乎連呼吸都頗感吃力。

  她大剌剌地坐下,不由分說便抓住他的手,指按在他的脈上。

  脈象虛沉,病態橫生,她還想再探,男人陡地收回手,鳳目凜瞪。

  「你不是說南蠻太遠,不回來了嗎?還來幹什麼?」

  「我不得不回來。」她語調冷冷清清,藉著淡薄月光打量他。

  鳳錦心一驚,衝口便道:「你要想回來討休書,三個字——辦不到!」

  「為什麼?」她問,邊脫下自個兒的鞋襪,雙腿縮進紗帳內。

  「……什、什麼為什麼?」竟然結巴?!他不滿地蹙起眉峰,兩眼不由自主地盯著妻子雪潤的腳趾頭。

  上官淨靜瞅他好半晌,清淡嗓音突然道:「我好氣你、好恨你。你知不知道?」

  明明不是月圓之夜,鳳錦卻覺得喉中泛甜,都快嘔血了,雙目、兩耳和鼻問同時漫進一股熱氣。便如七竅欲要滲血而出。

  心痛難當,他倔強地撇開臉,一幕黑影突地朝他襲去。

  他被撲倒壓製住,雙腕也被接在頭的兩側。

  這是幹什麼?!妻子的臉突然靠得極近,他呼吸到她的呼吸,身軀感受到她的柔軟,簡直筋軟骨酥,都已經很沒力了,這會兒更無力。

  「我真恨你、真恨你、真恨你……」她啞聲低嚷,雙眸在幽暗中發亮。

  鳳錦挪不開視線,耳中轟轟響,有什麼滴在他臉上,一滴、兩滴、三滴……無數滴……於是面頰一片濕熱。

  他猛然恍悟,她在哭。

  她的淚水成串掉落,也滑進他脣齒之間。

  「淨……唔!」他被吻住,完全是天雷勾動地火,妻子的脣舌嘗起來如此美好,他貪婪啃食,但她也沒讓他太好過。

  強而有力的是她,占上風的也該是她。

  上官淨很惡霸地對著男人上下其手,當他一有動作,立即遭壓製,彷彿用這樣的方式在宣洩怒火和滿腔的恨。

  「我恨你……我從沒這麼恨過誰……」淚還在流,她低吼,咬傷他的嘴,又恨恨咬他的下顎,最重的一口落在他肩頭。

  身下的男人衣衫褪盡,不再試圖掙脫,他任她撕咬攻擊。

  全身被咬得鮮血淋漓,肩膀還險些被咬下一塊肉,他心臟狂跳,血液奔騰,感覺不到疼痛,卻是無比的暢快。

  她終於對他發火,終於啊終於。

  她若要他的命,要他雙手奉上,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。

  「那就恨吧。」他不鬥氣了,隨便她處置了,要殺、要剮全隨她。

  上官淨對上他蒙朧水亮的雙眸,此時的他動情動欲,被她踩躪過的脣又傷又腫,嘴角勾著迷離的弧……這男人是毒,她沾染上了,逃都逃不掉。

  很氣,都不知如何解恨,軟弱哭著,覺得自己太沒用。

  但,她趕回南蠻是為了討一個說法,不是嗎?

  再怎麼沒用,也該把事情開明白。

  「你對我……你、你究竟是不是真心要娶我為妻?」眨眸,又眨落兩串淚,她吸吸鼻子,努力要看清楚他。

  「那你呢?你的心又放在誰身上?你師尊、師妹們?還是你的那位二師哥?你對他依舊不能忘情,是嗎?」他不答反問,很幽怨。

  上官淨定定俯視他,忽而慘然一笑。

  「我是真心的……」她喘息,笑與淚混合一起,滿腔酸楚。「鳳錦,我是真心想嫁你,是真的……可是我真恨你,從來沒誰讓我這麼在意、這麼放不下、這麼難以割捨,從來沒有啊……和二師哥在一起的那段日子,只覺溫馨平靜,帶著淡淡的甜,他斷了與我之間的情誼,我很痛很痛,那份情不僅是男女之情,還有同門師兄妹之情,他的背叛不可原諒,我也不允心上再有他,我做得到,我也做到了……但是你……但是你……你欺我、瞞我、耍我,我是真心與你作夫妻的,我……我真恨你、真恨你,可就是放不開,為什麼……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?倘若無心,為何要跟我死死綁在一塊兒?騙得我這麼慘,一輩子翻不了身,一輩子啊……既是無心,又何必?」

  鳳錦有些聽懵了。

  他著了魔。

  沒答話,他左胸咚咚咚越跳越重。

  上官淨還是笑,頗費勁調息。「我知道的,不管你是否真心,對你,我還是有用的……我能當你的「藥」……你要我當你的藥,不是嗎?」略頓。「那麼,就把我吃了吧,今晚什麼都不管,咱們暫時就這樣……就這樣就好……你把我吃了吧……」雖這麼說,卻是她埋首「吃」起他。

  「淨,我——唔……」他終於回過神,傷脣方掀,又遭封吻。

  欲說的話全堵在喉中,這一晚,鳳錦遭禁錮,從一開始半推半就地掙扎,然後是稍微意思意思地掙扎,到最後是完全放棄掙扎。從開始到結束,完全沒他說話的份兒。

  軀體火熱難耐,神魂騰空飛掠,妻子氣場強壓過他,手段比他凶悍,到底是他「吃」人、抑或人「吃」他?都鬧不清了。只知,無論是「吃」人的,還是被「吃」的,搗騰一整夜,強勢卻溫柔的氣徐徐流向虛空的地方,把該補的全修補好,該拔除的也都除去了。

  鳳錦全身都是抓傷、咬傷、掐傷、捏傷,傷痕累累,卻被「虐」得很痛快,他難得深眠,嗅著妻子體香,睡得極熟、極熟……

  醒來時,不在清晨,不在午時,而是傍晚時分。

  鳳錦望著窗外滿天霞錦,怔坐在地上好半晌。

  他曾晚起過,但從未如此晚起,算算時辰,他幾乎睡掉一整日。

  榻上僅餘他一人。

  他瞅著雙手和胸膛,紅痕已然消散,又恢復瑩白肌膚,她的確是他的藥。

  身畔的枕褥整理得十分整潔,彷彿昨夜是夢,他夢到妻子入夢來,流著淚,說著真心肺腑的情話,她說她在意他,想走不能走,為他重返南蠻。

  他聽得一清二楚,那不是夢,她當真來到身邊,抱他入懷。

  那不是夢!

  惶惶張張奔出東翌軒房,驀地止步,因為紙人僕婢們全提心吊膽望著他。

  面頰竄出高熱,他故作鎮定,環視眾僕婢,最後將目光鎖在朱玉身上。

  不等主子發話,朱玉渾身亂顫,很委屈地擠出聲音。

  「小……小姐……不在竹塢……她、她進村子裡去了,她說大夥兒都忙著團練,她缺席太久,實在太不應該,所以……所以今兒個一早就進村了。」

  他焦躁不安,前所未有的焦躁,那是無法說出的心態,就是急、怕,覺得美好而長久盼望的一切會遠離而去,除非他牢牢抓住它,很確定地牢牢抓住。

  「主子,您上哪兒去?」朱玉追問。

  「鳳主。」燕影陡然現身。

  鳳錦蹙起眉峰,不祥之感頓生。「出什麼事了?」

  「小姐在莽林裡……」燕影尚未說完,就見眼前閃過一道素影,他被丟在原地。

  鳳錦踏進莽林時,已用神識感應了一遍,他的結界很安全。

  無事。

  無事的,若有危險,燕影該是先出手解決,而非回去知會他。

  佇立在林中,他大開五感,左邊深林內傳出動靜。

  他快步走去,一踏進那個林中小空地,他下顎不禁繃緊,雙目眯著冷光。

  上官淨跪坐在地,一團黑黑髒髒的「東西」趴在她膝上,那團「東西」還有手,兩隻髒兮兮的手圈抱她的腰,死命摟緊。

  聽到腳步聲,上官淨側過臉,眸子早哭得通紅,勻頰濕漉漉。

  「你……過來!」鳳錦臉色陰黑得可以。她為他掉淚,他很痛快,但她這麼不要命地為旁人淌淚,讓他整個很火爆。

  上官淨似乎沒聽到他惡狠狠的命令,吸吸鼻子,她啞聲低喃:「我只是想到之前出事的地方看看……我瞥見她,以為自己眼花了……不是眼花,我追到她了。原來……師姊沒死,鳳錦,她被困在莽林裡,她沒死……」悲從中來。她咧嘴要笑,但沒成功。「鳳錦……可是師姊什麼都不記得了,搭她的脈,她功力盡失,變得癡癡傻傻……她只記得一個人……只記得他……」

  「你看見蘭舟了嗎?他說要娶我,我是他的新娘子,你帶我去找他嗎?是嗎?」趴在她膝上的那團污黑探出一張臉,正是李雲衣。

  鳳錦忍不住了,再忍下去五臟六腑怕要移位。

  幾個大步衝過去,他拉住妻子的一隻手,緊扣著。「起來!」

  「蘭舟!」乍見男子靠近,身形偏屬修長,李雲衣欣喜人喊,雙眸發亮,但隨即被那雙竄火的鳳目一瞪,瞪得她脖子一縮,渾身發抖。「不、不是蘭舟……你不是……我要找蘭舟,你帶我去啊……」她站起,緊抓上官淨另一手。

  兩手分別被兩人拉住,上官淨不得不起身,她同時反握住他們。

  「淨,放開她!」鳳錦瞪向李雲衣,後者嚇得躲到妻子身後。

  上官淨很堅決地搖頭,淚眼瞧他。

  「為什麼哭成這樣?」他發惱地問。

  「……師姊……嗚……」不問還好,一問,她兩眉一糾,癟癟嘴,哭得更厲害。「師姊是真心喜愛二師哥的……我覺得……覺得世間女子很可憐……一旦愛上,眼裡、心裡只有那個人,很慘……」

  「確實很慘。」他附和,目光深幽幽,一瞬也不瞬地與她對望。

  彷彿因他而起的那些詭雷當頭落下,上官淨腦中爆開什麼,背脊陡凜,被他看得全身發熱,淚水自然而然止住了。

  他附和的語氣別有深意,好似在說……他、他也跟可憐的世間女子一樣,愛上了,所以嘗到「很慘」的滋味……

  「現在,放開她。」他再次命令。

  「……我不能。」胡亂哭過一陣,她心緒稍定,態度仍堅決。

  「放開她。」

  她睫上沾淚,徐慢、堅定地搖頭。

  他額角穴位鼓跳,很賭氣地道:「那你放開我!」

  他這是……要她選邊靠嗎?上官淨一時間答不出話。

  但他明明要她放開,手卻把她抓得更緊。

  她不解地望著丈夫的俊美面龐,發現他鼻翼翕張,嘴角死繃,看起來像似……十分緊張?

  她恍然大悟,心口重跳兩下,都想嘆氣了。

  若她當真聽命行事,乖乖鬆開握住他的五指,後果恐怕不是她能承擔的。

  「我不要。」沉靜有力地拒絕,她更重地反握他。果然,他表情明顯一松。唉,她怎麼就被這樣的男人拐上了,確實是慘啊……

  「那你放開她!」他還要纏鬥下去。

  「不要。」

  「你……那你……那你……那我也是真心的啊!」

  「嗄?!」

  突然蹦出一句「真心話」,不只上官淨怔住,鳳錦似乎也被自己嚇到。

  他白玉般的面龐被暖暖紅潮淹過,鳳目湛亮且執拗,見妻子臉也紅了,他左胸怦怦、怦怦跳得更快,又覺沛然無比的氣直往頭頂衝,幾要蒸騰而出。

  然,話一吐出,壓在內心的大石也跟著落地了。

  他揚起好看的下顎,深吸口氣,很鄭重、很認真地重申——

  「我也是真心的。」

  「……真心……什麼呢?」上官淨低聲問。

  「真心要跟你作一輩子夫妻。真心拐你、惹你。」他突然瞪人。「你哭什麼?」

  她又笑又哭,用力搖頭,沒手擦眼淚,還得仰賴丈夫用素袖替她拭臉。

  鳳錦嘆氣,傾身想親親她,卻瞄到躲在妻子身後的李雲衣張大眸子偷覷著,他又火大了。「那你說,你到底要不要放開她?」

  「不要。」上官淨被他的話哄出眼淚,但「仗」還在打,不投降、不退縮。

  真氣人!

  真真氣死人了!

  他、他實在拿她莫可奈何!

  「隨便你!」咬牙切齒一吐,他掉頭就走,但手卻不放,拉著她就走。

  上官淨乖乖跟著丈夫,還不忘把李雲衣也一併拖走。

  結果就是一個拉著一個,三個人就這麼詭異地手拉手走出莽林。

  天邊晚照似笑閃耀,染紅他們暮歸的身影。

  入夜,上官淨側臥在榻。

  這房間是尚未成親前,鳳錦撥給她暫住的地方。

  此時李雲衣就蜷臥在內榻,她從頭到腳已徹底洗淨,換上乾淨衣物,半乾的發絲輕掩她熟睡的臉容,上官淨在幽暗中怔怔瞧她,不自禁又想起以往許多事。

  說她對李雲衣無恨,那不可能,她內心依然矛盾,但現下的李雲衣已非當日那一個,遇上了,她心不夠狠,無法棄之不管。

  所以……她把丈夫惹得很火大吧?

  不過他最後妥協了呀!

  被他拉著回竹塢,他一路上沒回頭瞧她一眼,望著他的背影,她卻一直想笑。

  有人踏入房裡。

  腳步聲走近。

  防蚊紗帳被撩開了,她靜靜看著佇足在榻旁的鳳錦,儘管光線不夠,她依然能清楚分辨他臉部的輪廓,柔和而俊美,只除了那雙眼,那執拗的幽光還在,還惱著,也有些怨她似的。

  他抿脣不語,在她的注視下彎身將她橫抱起來。

  上官淨沒有半絲掙扎,反倒伸手環住他的頸項,放任自己窩進他懷裡。

  夫妻倆回到他們自個兒的寢房,鳳錦放她上榻,脣已捕捉了她。

  彼此渴求,無法放開,衣褲以極快的速度從他們身上剝離,赤裸裸的身子交纏,發絲結疊,兩顆心亦結疊在一塊兒。

  他從背後環住她,很惡霸地深進,似乎要報昨夜之「仇」,落下的吻又無比溫柔,他愛得很深,為奪人家心魂,把自己的心魂也賠上,也不在乎……

  過後,歡愛的余韻猶存,他仍擁著她不放,鼻尖在妻子裸膚上摩挲,靜靜吸食香氣。

  上官淨怕癢地顫了顫,想躲,臉又被扳過去賞了一記深吻。

  她迷濛掀睫,望進丈夫妖野的鳳瞳中,這男人把底細全掀了之後,再也懶得在她面前掩飾,赤裸裸的,動情便動情,發怒就發怒,耍狠便耍狠……

  她嘆氣,微微一笑,伸手撫摸他的頰。「我想求你三件事……」

  鳳錦雙目一眯。「說。」

  「第一件事,我想請你幫大師姊封掉記憶。」見他挑眉,她咬咬脣苦笑。「大師姊心心念念的那人已不在人世,如今她又變成這樣,把事說明白了她也無法理解……」

  「所以你想讓李雲衣將過去全忘掉,從頭來過?」他嗓音低柔,動著頭,有一下、沒一下地蹭她手心。

  「嗯……你、你能幫我嗎?」

  「能。」一頓。「但我有條件。」

  「什麼條件?」她在他懷裡轉身。

  「待她狀況穩定,你必須把她送走,我不要別人住在竹塢裡,這裡就是我……我跟你的。」

  聞言,上官淨氣息一濃,腮畔紅通通。

  「過一陣子,我會讓師姊先在村裡住住看,每日團練結束,我也可以去看看她,如果她住不慣,我會帶她回西海玉靈峰一趟——」

  「你還敢走?!」男嗓陡厲,收縮雙臂將她抱得好緊,那力道讓她感到痛。

  她由著他勒抱,忙道:「你聽我說——」

  「不聽!」他嘴堵過去,卻被她用手搗住,於是隻能雙眉飛挑,兩眼凌瞪。

  「你聽我說。」上官淨沉靜道:「這就是我求你的第二件事。我……我這次是追著你回來的,我很擔心你,放不下,所以追著你回來。雪英跟著她的男人回西漢了,玉靈峰上只有青青在那兒,她雖少年老成,但畢竟仍是個小姑娘家,而且她……她同樣身懷異能,師尊走了,沒誰可以引領她,我想帶她來南蠻,想求你幫我照顧她……」

  她輕扣愁色的臉蛋有種楚楚可憐的韻味,全然不同她平時的沉穩剛毅,他看著,胸內俏湧一股柔情。

  「不準你走。」拉下她的手,他野蠻道。

  「可是——」

  「我讓紫鳶帶你的小師妹來,她要不來,抓都把她抓來!」

  「鳳錦!」她瞪人。

  「怎樣?」直管來瞪啊,反正他皮不癢、肉不痛。

  「你、你別亂來啦!」

  「就要!」他的手開始亂來,對她柔軟身子又搓又捏,嘴也亂來,吮咬她的耳,濃濃噴氣。「你要恨我,就儘管恨,反正我是不放你走……」壓在她身上,他喘息道:「第三件事是什麼?快說。」

  他身體好燙,精瘦而堅硬,上官淨覺得自己又要癱融在他身下,必須費上好大力氣才能勉強拖住神智。

  「第三件事……你……你也該帶我拜見公婆了,對了……還要正式拜見太婆……今兒個進村裡團練,族裡來了好多人,太婆也來了,把我念了一頓……明明是你不對啊,為什麼連帶我也被念,不公平……」

  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渾身一震,雙掌捧住她的臉,鼻尖幾要相觸。

  他目光深邃,看進她眸底,看進她心裡,看著她。

  「好。我帶你回去。我們回去。」他呼吸粗濃,氣息清冽,嗓音隱隱顫動。

  「一輩子,不要放開我……」

  他在求她。

  上官淨雙眸濕熱,很用力、很用力摟住他,不放開。

  她仔細端詳丈夫的俊龐,方寸柔軟,嘴角淡淡顯笑,很柔軟的笑。

  她嘆氣。「怎麼辦?我從沒想過要嫁給像你這樣好看的人啊……」

  「什麼怎麼辦?你還想悔嗎?反正……你不跟我要好,我自然就變醜了,一輩子都是個醜八怪,能怎麼辦?」他蹭著她的身子,話自然而然道出,那是一個承諾——不跟他要好,他就醜一輩子,這輩子只有她了,再無別人。只是,他沒有察覺自己作了這樣的承諾。

  「所以啊,如果你喜歡我醜醜的模樣,只要不跟我好在一塊兒,那不就成了?但是……」他斂眉垂目,嘴角噙笑。「你忍得了嗎?」問話同時,他再次占有她,緊扣著,不允她退。

  上官淨忍不了,男人的攻勢太惡毒,無所不用其極。

  她昏昏然直笑,之後又昏昏然直哭,又笑又哭,不能自已,險極、慘極啊!

  但,她一直很聽話,不放開他……

  《全書完》
作者: qpmw159    時間: 2011-5-10 02:20 PM

那子亂亂談——雷恩那

  一開始是因為某天看書,在書中看到「南蠻商人用幻術」這幾個字,登時我腦中就被當了一下,覺得有梗有梗,很可以寫。(笑)

  剛開始寫《南蠻錦郎》時,阿編有問我這究竟是個怎樣的故事,我回給阿編的媚兒上簡單寫著——男的是南蠻幻術最強的幻術師,武功不怎麼樣,卻把武功高強的女主角騙去當老婆的故事。

  我喜歡這種「扮豬吃老虎」的故事,後來寫寫寫,再寫寫寫。突然想到之前寫過的《相公唬不過》,兩個故事都是男主角「扮豬」,但因為女主角個性的不同,故事走向就會不同(所以說,個性決定一切啊!)。至於男主角方面。南蠻鳳錦絕對比「五梁道」的鄺蓮森變態許多,他跳出我原先為他預設的方向,自己玩自己的去了,拉不回來只好信馬韁,真的只能請女主角多海涵。

  因為要寫幻術,有找了一下資料,但實際派上用場的卻不多(唉,是說,這也算正常啦……),鳳錦的必殺絕技是「咒寫」,基本上應該要像道士或師公那樣,用硃砂筆實在地畫出一張符,但是……但是啊但是……那樣不夠瀟灑、不夠飄撤啊!所以就讓他當空咒寫了。

  書中的玉靈真人一直沒提她老人家是怎麼不見的,在此作個小小補充,在我的想法中,她應該就跟電影「功夫熊貓」中的那個龜大仙一樣,在點化阿波之後,覺得自己回歸的時辰到了,然後肉身就很自然而然地隨著片片桃花辦飄向天際,羽化成仙。*\^o^/*

  故事慢慢悠悠地寫到結尾時,剛好是清明時節。

  按理,那子是要回南部家鄉過節的,今年因為四月四日兒童節恢復放假,又遇上週末假期,所以連休四天,八成因為這樣,回南部故里祭祖的人多到爆,車子有夠多,而且多是一家子全部回來,而不是派一、兩個人代表回家掃墓,小小村裡停得到處都是轎車、休旅車,比過年時候還要熱鬧。

  每年清明節,南部故里的一些野生桑椹都會熟透,嬸婆會在這個時候采桑椹釀酒,可是今年不知為什麼,野生桑椹變得很少,看起來有點可憐。

  但是蒜頭大豐收哩!村子裡大家都在曬蒜頭(這是此時節,村裡的一種「時尚」活動^^),只要有空地就看得到蒜頭躺在那裡,一袋又一袋,又多又肥又漂亮,嬸婆也收成了好幾大袋,每天都要拖出來讓蒜頭作日光浴。

  我北上時,嬸婆要我自己拿塑膠袋去裝,我只拿五顆(末剝開的整大坨),畢竟不太做菜(嗚,也不大會做菜),頂多煮個咖哩、炒飯、煮面、煮水餃,拿太多用不完的。所以我也把蒜頭帶到台北舊公寓,天天讓它們曬太陽。

  今年清明節前一天,還有冷氣團來訪,以前掃墓都掃得全身汗,今年天氣陰涼陰涼的,果然「春天后母心」。不過過了清明,天氣應該會穩定些了,再來就是我最不欣賞的夏天,是宅在家的時節啊!

  希望大家春夏秋冬都健康,有好書相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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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有空來坐。

  咱們青山不改。綠永長流,後會有期。(抱拳加飛吻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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